他驭车，我沉默。一路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照进马车的月光被灯光取代。他放下缰绳对我说：“嫣儿，我们到家了。”
    我看向他，他忽然把我拉进怀里。我尚不及反应，车帘已经自外掀起，现出一众锦服男女；为首的年约五旬的妇人对他行礼，赫然说：“参见大王！”
    我惊得看向他。明丽风灯的照耀下，他的黑发黑眼分外清晰。
    我早该想到了，除了大王，全素国还有谁会有这样的纯黑发眸，和不变的白衣？而此刻，我看见车下众人诧异的眼神，惶恐油然而生，不由得低声说：“民女无知，请大王恕罪。”
    他闻言侧首，深看了我一眼，随即抱着我下了马车，大步走向亮灯的建筑群。
    好华丽！
    好陌生。
    夜色中，无风自动的重重花影，拂尘雪白的恭谨内侍，衣饰飘逸的袅娜宫女，一一自异香弥漫的长廊中迎面而来，我目眩得闭上眼睛。
    他终于停了。我睁开眼，看见家具摆设皆清雅精美，只不知身在何处。待要下地，他却是抱住我不放，我只得开口：“请大王放下民女……”
    “我不会放手。”他猛地打断了我，扬声说：“退下！”室内宫女闻声后退。
    眼看余人离尽，偌大宫室只剩下我和他，我大惊失声：“你要干什么？”
    他看着我，眼神深不可测，我不禁颤抖。他凝视我许久，渐渐收回目光，放下了我。
    我下意识离开他一步，然而再要退，却觉悟到我根本无处可去。
    一阵心酸，我站住了看向了他。他向我伸出了手，我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有间，他却没有再靠近。门外宦官忽然长声通报：“大王移驾！”
    我睁开眼睛。他走了！他真的走了。
    我怔怔地站着，乍然无力，跌坐在地上。
    “娘娘请就座。”温稳的女声打破了我的混沌。我这才发现，他离开之后，我一直瘫坐在地上。而突然出现扶起我坐到桌边的女子，就是迎候大王的队伍中为首的妇人。
    “夫人，我不是娘娘。我只是……只是……”我慌乱地开口，却不知如何表白。
    妇人一拜，沉厚地说：“娘娘折杀奴婢了。奴婢是正宫女史，并非夫人。大王遣奴婢来负责娘娘起居，您称我‘女史’即可。”
    她直起身，温声问：“娘娘，晚膳已备，传膳吗？”
    晚膳……是的，宫中称餐为膳。我已是半日未食，经她一提始觉腹饥，遂点了点头。
    女史拊掌三声，即有几名宫女飘然而入；但见纤手无声交梭，不一刻，已是满桌肴馔。
    放好餐具，那些宫女并不离开，尽尽垂手而立。我不知宫中规矩，求援地看着女史。她对我微微颔首，把素瓷托盘中余下的长银筷一手一只拿起，左右同出，很快试遍了盘碗钵碟。女史将依然雪亮的银筷放回托盘中，宫女们随即敛袂一拜，无声地收起托盘，鱼贯而出。
    女史转向我，问：“娘娘，要召人侍膳吗？”我摇头，自己拿起碗筷。
    用餐已毕，我起身对女史说：“二菜一汤足矣。如此叠累，凝嫣心中不安。”
    她神色一动，旋又平静，施礼说：“娘娘俭省，奴婢钦佩！然而您恐怕不能如愿。大王口谕，日后都要来正宫与您共进晚膳。虽然战时缩减用度，大王用膳也至少要四菜二汤。”
    这番话惊住了我——“日后都共进晚膳”，还有……“正宫”！
    我问出声来：“这里是正宫？”女史颔首。我不由得一晃，紧紧抓住了桌沿。
    我被安置在了正宫，着宫人中最负贤名的女史教导，大王每夜都与我共进晚膳。也许这是很多女子梦寐以求的生活，但是我很害怕。
    我害怕他毫不掩饰的宠爱。
    他总是命令内侍不行通报，静悄悄地走近，抱住我唤“嫣儿”；他总是灼灼地看着低头用膳的我，直到我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他总是在我抚琴时和箫，在我自弈时弄子，在我观书时猛地握住我拿书的手。
    只要是政事之余，他就无所不在地充满了我的生活。
    他不由分说地切断我的过去，不由分说地把我纳进他的生活。我害怕他炽热难当的情意。我总是觉得自己就像猫爪下的幼鼠，无力逃脱而不得速死，怕结束又盼结束，日日煎熬。
    我真的快要崩溃了！
    大王究竟想怎么样？如果他只是简单地对我为所欲为，我就可以在最初的痛苦后决绝地恨他；如果他恼恨我的畏缩而将我打入冷宫，我就可以彻底地轻松；哪怕他只是明确地说出他要什么，我都能想出一个对策，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惶惶不可终日。
    可他不是。
    他始终不曾强迫我，只要我轻微地挣扎一下，他就会放开手；但他始终不曾放弃我，女史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我所到之处的变化——都是他为我所做的改变；他始终不曾掩饰情感，让我把他看见我时的喜悦满足、被我拒绝后的内敛忧伤，都看在眼里。
    于是我只能内疚，只能一日日一次次反复地问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恐惧和抵触，究竟对还是不对？然而无论我怎样地下决心不要挣扎，还是在他的亲昵之下落荒而逃。
    就这样逃避着，自荷箭初萌至枫林尽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