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云若雪身上的外伤已缓缓收口，却突然发起高烧，口中时有他人听不懂的言语蹦出。临近中午，当朝最得宠的五王爷突然带着最好的御医闯进了卓家庄。
    “见过五王爷。”卓府门前，卓耀日带领众人拱手一躬。
    “卓大少不用多礼。”身穿黄黑丝质长袍的殷若显礼貌地浅笑，“我这次是以朋友的身分探望若雪姑娘，卓大少、卓二少，你们随意，不用顾及我。”
    “好。王爷请这边走。”卓耀日颔首，走在前方，带领殷若显和一众御医前往翠竹楼。
    再见云若雪时，殷若显整个僵在病榻前。
    云若雪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已是纯白，仿若夏日最晴朗的天空中雪白的云彩，只是那原本应该鲜红的点缀着的唇已是虚弱得不见一丝血色。她的呼吸紊乱，有时虚弱得听不见尚有吐息，有时又急促地宛如随时都会用尽胸口中那残留的一口气息。
    后悔的情绪顿时席卷殷若显。他应该早来看她的，不管她是否需要他的探望，都不应该担虑所谓的传言所谓的后果，都不应该执著于劝说心志坚定得根本不会改变的二哥。
    云若雪虽是昏迷，却是极不安稳。毫无血色的双唇微微颤抖着，不停地启启阖阖，断断续续地呢喃着谁也听不清楚的迷糊不清的话语。绝美的脸庞憔悴不堪，紧紧锁住的眉头仿佛蕴藏着极大的痛苦。
    若云若雪姑娘的情况如此下去，可能挨不过三天——
    御医们诊断之后这样回禀他。
    下去，重新诊断，诊不出条活路，你们就提头来见我。愤怒的火气逼得他说不出其他的话语，只能冲着御医施加压力。只是，不管他如何愤怒如何威逼他们不断重新诊断，他们的结果还是没有丝毫的改变。
    云，你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之中，到底是为了什么？抚着她苍白得晶莹剔透的脸颊，心中是抑制不了的问题。只是因为他的命令吗，还是因为他的辜负让你绝望？如果一开始他没有因为二哥喜欢她便退缩，如果再见时他没有因为二哥的前程便同意训练她让她在妓院卧底，如果他不曾因为二哥所说的大局为重而不再要求二哥迎娶她，那么，是否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这便是你对我的惩罚吗，云儿？他从小就捧在手心里疼惜着的小女孩啊，如今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他们三人，怎么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Blue，becareful！”病榻上的人突然坐了起来，出声大喊。
    “云儿！”殷若显震惊地站起来，“你醒了吗？”
    只是床上的人并没有看向他的方向，双眼大睁却是没有焦距。
    “从早上起，她便不断地重复这句话。”闻声冲进门来的意莫对着不知所措的殷若显解释道。
    殷若显转头望着他，眼神中仍然充满困惑。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几日同样迅速消瘦下去的意莫同样一脸的不解，“本以为你们应该知道点什么的。”意莫淡淡地叹道。若是连他都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这世间还有谁会知道了。
    顿时的希望与随之而来的失望让殷若显异常无力，将云若雪躺回床上后，便颓然地坐回病榻旁的椅子上。
    微凉的秋风吹过屋外的竹林，掠起一阵嘻嘻刷刷的声音，宛如离人的呜咽和哀鸣。
    一股不祥顿时涌入屋内两人的心头。
    “你后悔吗？”意莫幽然出声问道。
    殷若显掉头，望着他的目光里蕴含着惊讶，盯着他沉默半晌，又默然地转回头。“若是后悔有用的话，”伸手握住床上女子瘦可见骨的手，殷若显缓缓答道。她曾经用这双纤细柔长的玉手抓着他的衣角，恳求他帮她去摘她最爱的梅花。可如今，这双手上却已长满粗茧，嶙峋的骨头宛如洪灾后的灾民，让人看着触目惊心。
    “若是她醒过来——”意莫的话说了半截，忽然看了看殷若显，又止了住。他想问，若是她醒过来，他能否不再派遣她去任何危险的任务？只是突然，他觉得，问殷若显这个问题是无用的。若他真的有能力控制她任务的去向，就不会演变成今日的这般模样。殷若显的背后，还站着另一个更大的人物。她从不告诉他有关她的危险事情，也从不愿意她参与她的任务，他曾经不解，曾经抱怨。但是现在，他知道，她是如何护他才能在那样的大人物手下护着他的单纯。
    意莫的欲言又止殷若显并没意思追问，只静静地凝视着床上苍白的女子。
    屋内又是一阵沉默，偶尔间或女子含糊懵懂的言辞。殷若显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床上的女子，意莫则低着头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突然，床上的女人剧烈地扭动起来。
    “云儿——”殷若显上前，护着女子的身体，以免女子强烈的动作又伤到她自己。
    “我去叫御医。”意莫说着冲着门去。
    女子闭着双目，双手紧抓着床单，全身紧绷扭动，仿佛在逃避着什么又在挣脱着什么。“不要，不要，不要——”女子声音尖锐，呼喊声中有着极大的痛苦和恐惧。
    “云儿，别怕。云儿，别怕。”殷若显拥紧强烈地颤动着的女子，不停地出声安抚。
    “不，不——”吼叫之后，女子的声音已经逐渐沙哑，虚弱的身体已经撑不起吼声的能量需要。女子声音渐弱，身子也逐渐瘫倒下来。“不，不——”女子的嘴里不断不断地重复，紧闭的双眼泪流不止，胸口剧烈地起伏。
    殷若显将女子缓缓放下，盖上被子。
    女子的情绪也因为力量用尽而逐渐平稳下来，声音也逐渐柔软。
    殷若显坐在床沿。意莫领着御医急步走进来，卓耀日，卓耀月，卓耀星跟随在御医的身后。
    御医等着殷若显让开位置，以便他们看诊。殷若显却直直地坐着，傻傻地看着床上的女子。
    意莫正欲开口提醒，突然看见女子的眼睛缓缓睁开。女子睁眼的动作十分缓慢，就好像一个人正费劲地拉着几千斤的重物。
    意莫不由地秉住声息，正欲上前的御医也止住了脚步，屋内静悄悄地犹如最宁静的深夜。
    “五哥——”女子睁开眼，声音沙哑而温柔，苍白的脸上还有浅浅的微笑。
    殷若显闻言突然站起，双目大睁如铜铃，显得震骇不已。
    意莫冲到呆愣的殷若显的身边，声音中全是惊喜，“云，你醒了吗？”
    女子顺着声音，缓慢地将目光聚焦在意莫身上。“你是——”女子神情疑惑，看向他的视线里流露着全然的陌生。
    意莫愣在当场，喜悦的光芒僵在脸上，周身宛如被冰冻住，不能动，不能笑，不能说话，盈身的都是寒冷。
    “五哥，二哥呢？”女子清冷地环视一周，重新看向殷若显，脸上充满期待地问道。
    ※※※※※※※
    屋内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殷若显是震惊的，又是狂喜的。
    “云儿，你——”自从五年前突然失踪被找回之后，她就再也不曾叫过他五哥了，不管他怎样要求都只是一味客气而有礼地叫她五王爷或者五爷。一股热流直涌如殷若显的心底，让他只觉得激动和莫名的兴奋。
    “这里是哪里？”女子在殷若显的帮助下缓缓坐起，环看一周，脸上现出无措和惊慌。
    “云若雪姑娘，你现在所在的是卓家庄。”卓耀日虽然也觉得吃惊，仍是沉稳地上前作揖回答。这个云若雪可真神奇，昏迷一觉竟然把卓家庄也忘了。忘了卓家庄也就算了，竟然连她用命都要护着的意莫，她也忘了个干干净净。刚才她看向意莫的神情活脱脱就是看陌生人的表情，不是装的，也不是演的。她是真的忘了。
    “卓家庄？”女子吐字缓慢，仿佛陷入竭力的沉思和回想中，只是脸上还是一径的陌生。好半晌，女子幽幽抬头，神情凄凉而婉约，苍白虚弱的面容上盈满卑微的渴望：“五哥，二哥怎么还没来看我？”柔弱盼望的语调仿佛这个二哥已成了病重的她唯一的想念。
    “二哥他，——”殷若显热炙的目光微微一暗，顿了一会儿，答道，“二哥来看过你的，只是你都在睡。”他也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不想更刺激她，只好如此骗道。
    “是吗？”女子听了之后显得非常高兴，“五哥现在就带我去看他吧。”女子掀被欲下床。
    卓耀星上前几步，想开口说点什么，半张着嘴却没有出声。意莫则是硬生生地抑制着自己前去阻止的冲动，只静静地看着殷若显。
    “云儿，你才刚醒还不能下床。”殷若显的口气好像在哄小女孩，见女子眼中的热切未褪，只好又加上一句，“若是二哥知道你这样，他会不高兴的。”
    女子低头一想，微微蹙眉，无奈地坐回床上，“那，好吧。”
    “你们都先下去吧，”殷若显转头对着屋内的其他人，“这里我看着就好。”
    “那就有劳五王爷。”卓耀日躬身行礼，对着一直在一旁以着莫测的笑容冷眼旁观的卓耀月使了个眼色就率先离开了。卓耀月笑容诡异地看了床上的女子以及她身旁的五王爷，便拉着卓耀星走出了房间。
    意莫没有马上离开，只是深深地看着女子毫不在意他的目光只轻柔地与殷若显交谈。好一会儿后，意莫便毫不迟疑地转头也离开了房间。
    “这事儿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卓耀月拉着卓耀星回到书房，一进书房便大声讲道。卓耀月笑容灿烂，兴味盎然，仿佛对于刚才的一幕还意犹未尽。
    卓耀日在一旁静坐，翻看着账目，默不作声。卓耀星则是低头站着，眉头紧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们不觉得眼前的这事儿十分有趣吗？”卓耀月拂袖翩然坐下，眉眼间沾染着兴奋和激越。“一个大活人昏睡几天居然就能变成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真是——”卓耀月话语未竟，却袒露着更多的信息。
    卓耀星低头不语，卓耀日仍是不动如山地检视着账目。
    “三弟啊，之前紧张得几乎要威胁大哥去看人家的你难道都没有半点担心吗？”卓耀月见自己说了半天仍是没有半个人回应，悠然地勾起一个更绚丽的笑容，声音不响却是异常地能撩起他人的烦躁，“或许，之前的那一个，就再也回不来了。你不怕能救四弟的，是之前的那一个吗？现在这个柔弱的女子，你真的相信她有能力帮助四弟吗？”
    正如卓耀月所料，卓耀星一听完他的两个问题立马抬起头来，澄亮的双目间有着显而易见的责怪，仿佛在斥责他不应该说出这种话语，还有隐隐的深敛于内的关心、担忧。他与二哥有相同的感觉，他不觉得现在的云若雪是那个有能力救助四弟的云若雪。
    若是那个她回不来了，四弟该怎么办？若是那个她回不来了——
    照顾好你的媳妇儿——
    他的耳边突然传来师傅玩闹似的话语。卓耀星沉静的眸底流淌着着着实实的忧虑。
    望着这样的眼神，卓耀月纯然玩闹的心突然一窒，收敛几分调侃，换上几分认真，说道：“其实我也比较喜欢之前的那个云若雪。现在这个柔弱的云若雪看着就让人讨厌。”一晃又有好几天没有喝到云若雪泡的茶了，他突然发现自己真的有点想念那个冰冰冷冷却能泡出十分独特又美味的茶水的云若雪。
    卓耀日听着卓耀月的话语也缓缓从账本移目，低声叹道：“没想到这件事会演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是啊——”卓耀月妖媚一笑，美丽的桃花眼闪着晶晶亮的光彩，“从《王子复仇记》开始，大哥就该想到，这件事不会轻易了结的。”
    “是啊。”卓耀星沉沉地回之一笑，“这个云若雪啊——”当日一出王子复仇记，不仅挑拨成功当今皇上与太子之间的嫌隙，还影射到了大西北的卫国王室。若是无意还好，如云若雪是算计好方出演这么一部王子复仇记的，那么这个女人可真真是不简单。
    “可难得看见三弟如此关注一个女子。”
    “关于她的报告已经交上来了。”正当卓耀月因卓耀星的感慨而大笑时，卓耀日突然抽出公文集里的一份报告，说道。卓耀月的笑声立时停止，卓耀星也转头看着卓耀日。
    “云若雪，原名云羡媚，其父云士林曾在户部任职，是昔日二皇子的得力干将。云士林于云羡媚15岁时过世，传闻是身陷贪污案无法洗清，最后自刎谢罪。其母随夫而去。此事后，云若雪失踪三月方被当朝五皇子找回。三年后，云若雪被送进雨润楼，云若雪就是云羡媚到了雨润楼之后的称呼。”卓耀日阅读完报告之后，简要叙述道。
    “这些在当初我们决定消灭那些眼线以引鱼上钩时不就知道了吗？”卓耀月拿过报告，随意翻看一遍之后，问道。
    卓耀日点点头，“可是，这次下的是彻查的命令。”而不是像上一次一样，只需要查清楚身份就好。
    “也就是说，查不到她失踪的那三个月到底去过哪里，做过什么吗？”卓耀月敛起笑容，声音是难得的严肃。
    卓耀日再次点头。
    卓耀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缓缓踱步，向来舒展着笑容的额头微微皱起，“没想到原本认为的俗滥的多情女和负情郎的故事，在后半段竟会有这么多出人意料的发展。”卓耀月声音缓慢地描述，“云若雪可真是多情。自己为主子献身当朝太子，连父母也因牵连受罪。只是她没想到，在她为她的主子干成如此大事后，在她心焦地等着她的主子履行承诺的时候，她的主子竟然会轻易就背叛了他们的山盟海誓。于是，她伤心绝望地瞒着所有人失踪离去。故事本来到此就应该终止，只是没想到她竟会在三个月之后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而更令人惊奇的人，在短短的三个月里，除了容貌同样倾城倾国之外，她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突然间就变得才华横溢光芒四射，那些随口吟唱的诗词歌赋中所展现的文学和才学远远不是当初一个从未刻意培养的女子可能达到的等级。而更令人不解的，是她心性上的全然不同。若说之前的云若雪只是一个单纯地迷恋一个不可能为她付出的男人的傻女孩，那么之后的云若雪则是一个仿佛看透了人世百态从容淡薄得更胜于当世高僧的独一无二的美丽女子。这样的女子，难怪他主子在顾忌着她的同时，又忍不住想培养她利用她。”卓耀月说完回头望着同样陷入沉思的另外两人，“短短的三个月间真的能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吗？”卓耀月的声音不轻也不重，如日常打招呼一般，却是异常地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