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分云度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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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炮声劈里啪啦,白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今天就是凝痕嫁入白家的日子,头一个星期白府就已经在热闹的准备着,吉叔仍然负责指挥。
凝痕此时已经穿上了红嫁衣,梳好了头发,从此她再也不能打着辫子了,因为她要成为女人--白世明的妻子,成了白府的二少奶奶。夫人的兴奋自不必多说,她等了这么多年,就盼着世明能够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给他这一支续上香火,她觉得这么多年她终于熬出了头,自己的儿子也终于要成亲了。她拿出了自己的陪嫁首饰给凝痕,又让人定做了很多款式新颖的珠花胸针,衣服也做了很多套。并且她也打赏了张妈,还有其他在凝痕生病的日子里照顾的下人们。
此时的傻新郎还是傻呵呵的笑着,下人们追着哄着终于穿戴好了,二夫人看着打扮一新的世明,眼里不觉的流下泪来。
冬季已经到来,这天没有明媚的阳光,天地间一片灰白,浥昔河仍然在缓缓的流淌,远望过去就像是舞动的灰色的绸子,广阔天地间的几点暖色,就是白府中悬挂的红色灯笼和大红绸缎。
凝痕端坐在桌子中央头略微的低着头,脸上看不出表情,旁边的世明还是傻傻的笑着,凝痕望着眼前金晃晃的餐具,倒映出喜宴上的人们的觥筹交错,耳边贺喜敬酒的声音淡淡隐去,凝痕什么都听不见了。
"白老爷白夫人大喜啊。"一个声音传入凝痕的耳朵,很熟悉,她抬眼望去,原来是晞彦的母亲。"真对不起,小儿晞彦前些日子去了北平,今日不能喝贵公子的喜酒真是不好意思。"陆母边说边一颔首,当她发现今晚的新娘就是那天大清早向她要晞彦地址的女孩子时,面容微微一怔。
"这就是犬子世明,这就是新娘,名叫凝痕。"白老爷向陆母介绍道。看着这对新人,新娘子面容沉静,新郎傻呵呵的笑着,身上还有不小心洒的酒渍,陆母一下子忘记了原本要说的祝福的话,最后只是笑笑举了举杯,新娘也举起酒杯微微一笑,随后一饮而尽。
"我就代二少爷饮了这杯酒。"凝痕说完,拿起世明面前的酒杯,也一饮而尽。
凝痕又斟满一杯酒,对陆母说道,"凝痕以这杯酒谢过陆夫人,还有。。。陆先生。"说罢一饮而尽。
宾客散去,世明被人抬进了新房,傻少爷早就喝醉了酒睡了过去,凝痕给世明更衣,擦了脸,盖上被子,过了一会儿,夫人进了门。
"凝痕,今天累了吧?"夫人抬眼看见世明已经睡下,转身对凝痕说。
"夫人,还好,并不累。"凝痕端来一杯茶。
"洞房花烛夜,难为你了,世明是个小孩子,你多担待。"夫人说着拉着凝痕的手。
"是,夫人。"
夫人走后,凝痕脸上很漠然,自从那日去了上海,见到了晞彦身边的女子,凝痕忽然觉得她的所有希望和全部心情一下子都灰飞湮灭了。她在阴暗的角落里默默注视着他们,那个女孩子梳着齐耳的短发,她依稀知道这是新潮流,很多女孩子不再留她这样的长辫子,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大衣,白色的皮鞋,手里提一只小的皮包。而晞彦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暗灰格子的围巾,手里拿着几本书。他们站在楼道里的似乎很开心的说着什么,晞彦似乎是请女孩进去坐坐,女孩说了什么,并没有进去,在分别时,女孩子突然轻盈的踮起脚尖亲吻了晞彦的脸颊,然后就嫣然一笑出去了,而晞彦望了一会儿才拿出钥匙开门进去。"砰!"晞彦的门关上了。许久,凝痕慢慢走出角落,望着那扇关闭的门,就在那个白衣女子吻了晞彦的一刹那,凝痕的心碎了,她觉得有些麻木有些眩晕,她抬起手很想敲开门问问晞彦,那个女孩子是谁,可是她的手停止在半空中,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她慢慢走到外面去,看着晞彦窗子里的灯亮着,格子的窗帘上印着晞彦的影子,他似乎在整理着什么,凝痕望着那个影子,眼泪不自觉的流出眼眶,一阵风吹过来,卷走她脸上的泪。。。过了许久,她收回眼神,不再看着那个窗口,慢慢的离开,离开,她的心里默默地道别"晞彦,再见了。。。",她知道只有在此时,在她的心里,她可以这样叫着晞彦的名字,可是她也知道,窗帘上印着的人影,从此以后与她两不想干了。。。
喜庆的龙凤烛燃烧到了尽头,火苗一窜一窜,映着凝痕流泪的脸,她起身吹灭了蜡烛,擦干了眼泪,走到世明的身边,月光透进来,照着世明熟睡的脸,凝痕知道从今天开始,她的心中只能印着这个人的脸,她的生命中只能有这样一个男人。
日子平静的过了半个多月,珏儿的表情也随着世舫越来越晚的回来而更加难过,但是作为儿媳她知道不能把这份心情写在脸上,只是每日的饮食渐渐少了,每餐只吃了几口就回说吃饱了,夫人最开始以为她是怀孕了,可是请了郎中却说是有些郁结于心,才导致脾胃不好没有胃口。夫人便吩咐厨房每日煲些汤水,就算吃不下,喝些营养的对身体也好。后来珏儿不小心染了风寒,又在床上躺了几日,夫人便吩咐以后大房的饮食就直接送过来,珏儿不必每天都去请安,只要好生调养身体就好。
世舫因为珏儿的病,少不得每天提早回来,为珏儿端汤送药,只是脸上仍是很冷漠,珏儿几次三番想找些话题,可是一看着世舫的冷脸也就不再说了。她每天就是在床上拿着针线绣些花鸟,不过不再去绣紫丁香。
农历新年慢慢地近了,珏儿向老爷夫人提出想回娘家看看,说是第一年新年不能陪在父母身边,就先回去几天。老爷夫人同意,于家大哥就在第二天接了珏儿回去。
珏儿走了,世舫忽然觉得这房子一下子空了起来,虽然往日也不曾说过多少话,但是如今回家躺在床上,还是觉得冷清。他的心里不是不知道珏儿为什么离开,他也知道自己的确是对她太过冷漠了,在这场婚姻里,她没有错,她也是无辜的,可是世舫就是打不开自己的心。他坐在桌边,拉开抽屉,拿出压在宋词下面的一帧照片,那是他的安琪儿,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照片上那张俊秀的脸,在巴黎的日子一下子浮现在眼前:他们一起走过塞纳河畔,也曾坐着马车游荡在大街小巷,她弹得一手好钢琴,每当一曲弹奏结束,世舫都会起身为她鼓掌,而安琪就会对着他甜甜的笑。他记得那时候安家会定期举行一些聚会,安琪邀他来做客,一次聚会终了,安琪示意世舫留下,然后拿出一张唱片,放好唱针,一曲悠扬的华尔兹传出,随即安琪邀请他跳舞,他那时候初学跳舞,跳的不十分好,但是那次的舞却跳的默契无比,他挽着安琪的腰忽然有些脸红。安琪还喜欢画画,有段时间世舫还和她学了些素描,学习的地点就是世舫在巴黎租住的小公寓,他记得那些快乐的日子,安琪经常手里拿着面包在他的身后走来走去,发现他画的错了就撕下一块面包擦上去。他们一起去看无声电影,一起在河上泛舟。那是自由的日子,不像现在,世舫笑了笑对自己说:"白世舫,你现在就是个商人。"
凝痕现在每天还是如做丫头时一样,早起整理房间做打扫,等世明醒了就伺候他洗脸漱口更衣,虽然夫人几次说不用她再做这些。这天天突然下了雪,这是入冬以来第一场雪,凝痕望着窗外,给世明喂过早饭,就披了一件藕荷色银狐毛边披风出门,漫天的雪花飞舞,她伸出手,看着雪花落在手心里随即就不见了,白家的宅子被雪覆盖,假山山石,亭台楼阁,一片都是白茫茫,凝痕缓缓的走着,经过这些时日,她的心似乎已经随着冬天的到来而冰冻了起来,她把那个不能说出名字的人,放进了一个小小的香包里,然后锁在匣子里。她最初和最后的爱,也许只有在夜半无人时,自己拿出来,静静的看着,默默的想念。
她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也能看到这场雪,自从那晚婚宴见到了晞彦的母亲,此后便没有了消息,而晞彦也并未再找过世舫。也许他还在北平吧,凝痕这样想。
"凝儿?"凝痕听见有人叫她,这才发觉不知不觉走到了东跨院,珏儿正站在门口朝她挥手。"天气冷,进来坐坐吧。"珏儿说道。凝痕笑着点点头走过来。
"来,先坐在炭盆边暖和一下。"珏儿说着伸手接过凝痕的披风,"母亲之前不是给了你件银鼠皮的披风么?那件可比这件暖和。"
"我是看着这上面有绣着丁香,所以拿来穿了,并不觉得十分冷。"凝痕走到书桌边,看见一副新画的红梅,旁边还提着一首诗,凝痕不认识几个字,但是觉得这梅花画的栩栩如生,配上外面的雪,似乎只要一嗅就能闻道梅花的淡淡香气。而珏儿听见丁香二字,微微一愣,挂好了披风,却看着绣的丁香有些呆呆的。
"姐姐,这梅花是你画的么?"凝痕的声音拉回了珏儿的思绪。
"哦,是我闲的无聊画的,今天正是第一场雪,就画了一幅梅花。"珏儿也走到桌边。
"旁边是姐姐提的诗吧,可惜我不认得几个字,但这梅花姐姐画的真好,就像母亲院子里的那株。"凝痕轻轻说道。
"这是一首姜夔的《小重山》--
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谁知,东风冷,香远茜裙归。
鸥去昔游非。遥怜花可可,梦依依。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
凝痕默默的听着,虽有词句不甚明白,却觉得悲从中来,眼前仿佛有片梅林,片片红梅就像是泪痕斑驳的湘妃竹,而这泪都是"相思血",凝痕不由的觉得一阵寒冷,那个她默默思念的人,就像是站在那片梅林里,而她却只能远远的看着,连同她这份心情恐怕连那个人也不曾知晓。
珏儿读着想到的自然是她的世舫哥哥,只是"鸥去昔游非",一切似乎从世舫离家远渡重洋开始就都变了,而她这么多年仍是站在原地,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她单纯的以为世界没有什么变化,一切都像滔滔不息的浥昔河水一样,可是这个冬天,注定她不得不面对早已变化的一切。
两个人各怀心事,都没有说话,炭盆里燃烧的炭劈啪作响,而外面的雪还在无声的飘落。。。
自那日在珏儿房里听了一首咏梅的词,凝痕闲暇时就会去珏儿房里,而珏儿自己本来一人就很寂寞,有了凝痕,便也觉得分外开心。两个人不觉成了要好的姐妹,知心的朋友。凝痕虽然在白家从小为婢,然天资还是聪慧的,珏儿可怜她嫁给了傻少爷,自己也是将心比心,世舫的冷淡不免让她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戚之感,所以也开始教凝痕识字写字。
日子就这样过去,年三十白府上上下下分外的热闹,白老爷白夫人看着世舫和世明都成了家,珏儿和凝痕也是听话贤淑的好媳妇都很开心。吉叔早就去下了帖子请于家老爷太太还有珏儿的兄嫂大年初一府上一聚。白家的生意在世舫接手后也很有起色,茶庄的订单越来越多,世舫还拓展了白记茶庄在上海,北平,天津三地的业务,而白老爷一直希望的南洋贸易也在逐步的协商中,看着世舫把生意打理的越来越红火,白老爷自是欣喜异常。一大家子围坐在一桌吃个团圆的年夜饭,要是再添几个孙子孙女,热热闹闹就更好了。白家能够添丁是目前两位老人最大的心愿。
今年的正月十五,照例镇子上会有灯会,刚入夜外面早就已经亮起了花灯,燃起了焰火,原本老爷夫人打算由吉叔陪着,一家人都出去赏赏灯,无奈家宴时老爷开心多饮了几杯酒,有些累就不去了,夫人自然也是陪着老爷,而世明也很疲惫,凝痕就服侍他早早歇息了。凝痕本不想去,然夫人说二少爷既然也睡了,让梅香在外面守着就好,再说难得外面那么热闹,守在房里怪冷清,就让凝痕跟着世舫和珏儿一同出去,吉叔也不必去了可以早些休息。
珏儿试着牵世舫的手,见他没有躲开就笑着握住了他的手。镇子上很热闹,都说今年的花灯又出了很多新玩意儿,凝痕慢慢地走着,看着一片火树银花,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上元灯节,转眼过了这么多年,自己也嫁为人妻,当年那伴随着恐惧而来的喜悦她最终也没有想明白那喜悦到底是什么。
"凝儿,我们去那边看看吧,那边的灯多些。"珏儿回头笑着对凝痕说。
"不用了,姐姐和大少爷先去看吧,我去河边走走。"凝痕也笑着回答。
"好吧,一会去找你。"说着两个人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浥昔河边的人少了些,河面倒映着岸上的点点灯火,凝痕看见有几个小孩子在放花灯,一个个荷花灯顺着河流而下,闪烁的烛火是不是真的可以带走人们的忧愁,完成人们的心愿呢?凝痕望着有些发呆。
"凝痕,是你么?"好熟悉的声音,凝痕突然心里一颤,缓缓的回过头来,那张脸--那张她朝思夜想的脸就出现在她的面前。盛开的焰火照亮了他俊朗儒雅的脸庞,还有那双温暖明净的眼眸。凝痕望着晞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晞彦望着她那双含着水的眼睛,才意识到自己对面前这个女孩的想念。两个人相互凝望,却没有再说话。
"晞彦,你家这边过节可真热闹啊。"一声清脆惊醒了凝痕和晞彦,那个女子望着凝痕向晞彦问道,"是你的朋友么?怎么不介绍下?"
凝痕当然认识这个女人的脸,这便是那日在晞彦住处的楼道里亲吻他脸颊的那个女人,而她一直称呼"晞彦"二字,这两个字凝痕却从未叫出口。
"这是凝痕,这是陈谨予,我在北平的朋友。"晞彦说道。
"你叫我谨予就可以,原来你就是凝痕,我听晞彦提到过你。"谨予说着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
凝痕望着她伸出来的手,也缓缓的伸出手去。
"凝儿,原来你在这啊,咦,晞彦,你什么时候从北平回来的?"珏儿和世舫也来到了河边。
"晞彦兄,好久不见了,一切可好?"世舫笑着问道。
"我也是昨天才回来,北平一些事情耽搁,连过大年也没有及时赶回来,听家母说,世明也已经成亲了,真是不好意思,没能回来喝杯喜酒。"晞彦笑笑说。
"没喝上喜酒不过你也见到了新娘子啊。"世舫笑着拉过凝痕,继续说道,"晞彦,凝痕就是我弟弟新娶的夫人啊。"
晞彦听见这话,顿时愣在了那里,他感到他的心被什么力量猛的揉了一下,他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凝痕,这才发现凝痕的头发已经绾起,而衣着已经不是丫鬟的装束了。晞彦不知道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觉得有什么哽在了咽喉,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这位小姐是谁啊?晞彦,你还没介绍呢?"珏儿看见晞彦后面站着一个衣着新派的女子,便问道。可惜晞彦此时根本听不见,他的脑子里都是怀疑,都是疑问,难道他临去北平之前的那次碰面,凝痕说到的那件不一般的事情就是指这桩婚姻么?他只是看着她,并未意识到珏儿的问题。珏儿以为晞彦没有听见,便又问了一遍,晞彦这才回过神,刚说"这是。。。"
"我叫陈谨予,是晞彦在北平的朋友,这次随他一起回来,正好赶上灯会,就一起走走。"谨予接过晞彦的话,便做了自我介绍。
晞彦不知是怎么回到了家,只是依稀的记得世舫似乎是说了哪天聚聚的话,此外他的脑海里只有凝痕。
陆母看见晞彦和谨予回家,忙招呼他们去炭火旁烤会,暖暖身子,说是厨房里煮了些豆沙汤圆,怕他们回来肚子饿,陆母转身去厨房了,谨予看着不说话的晞彦便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在外面着了凉不舒服。晞彦并不答话,起身去了厨房。
"妈,世明结婚你去了是不是?"半晌,晞彦问道。
陆母听见晞彦问,想是出去碰见了白家的人,就回答道,"是啊,我去喝了喜酒。"
"那。。。那新娘子你有没有见到?"
"当然见到了,那女孩子长得也很灵秀,只可惜嫁给了傻少爷。"陆母正在盛一碗汤圆,又说道,"你在上海没见到她么?有天早晨她跑来要过你在上海的住址,那孩子穿得很单薄,我还把外衣拿给她穿。我还以为她去找你了,想来也可能没有去吧。"说着陆母已经盛好了两碗汤圆,放在餐桌上,招呼谨予过来吃。
晞彦却又愣在了那里,她一定找过他,一定的,晞彦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坚定她一定去了上海,一定就出现过他的身边,可是为什么她没有见他?那次临去北平,他们见过面,他对她说过如果遇到困难遇到问题就来找他。可是为什么凝痕去了上海却没有见自己呢?
谨予看到晞彦呆呆的,没有问什么,便坐在桌旁,吃了几个汤圆。"伯母,您做的汤圆真好吃。"
"是么?那就多吃几个,咦?晞彦,别愣在那里啊,也去陪陈小姐吃点吧。"
晞彦慢慢的走到桌旁坐下,拿起勺子看着那一颗颗圆圆的汤圆,心里却有一种不能明说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