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紫玉烟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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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珏儿已经嫁入白家一个多月了,她和世舫两人相敬如宾,虽然他们没有每天如胶似漆的终日相伴,珏儿心里多少有丝说不出的酸涩,但是毕竟生活很长,她已经是他的人,这辈子都会作为他的妻而守在他的身旁。
世舫已经开始逐渐接手白家的产业,吉叔每天都会给他讲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他有时间也会和吉叔一起去茶园看看,慢慢地世舫觉得自己对茶叶的经营顺手起来,也许在他的骨血里,他天生就应该是个商人。
白家既然与于家做了亲家,白老爷那个把茶叶销售到南洋的想法,自然也随着珏儿的嫁入而提上了日程。于家的大老爷已经修书一封寄给他的弟弟,何况于家的绣品也希望可以在南洋打开销路,拥有自己的客户群。于是,镇子上的两大家族往来越发的频繁,而世舫和珏儿自然是将两家连接的更为紧密的桥梁。
这一日二夫人从首饰匣子里拣了一条珍珠项链,一副玛瑙耳坠,还有一对翡翠镯子,又从衣柜里挑了两块上好的丝绸料子,吩咐张妈把凝痕叫进房里,过了一会儿,张妈带了凝痕进来。
“张妈,吩咐厨房,晚上多做一份鸡丝汤圆,再添一个冬瓜鸭丝汤。”张妈应声而去。
凝痕站在那里略有拘谨,手指慢慢绞着衣襟,心里不知道夫人叫来自己并且支走张妈,到底所为何事。
“来,凝痕,你来坐下,不必站着。”夫人笑笑便拉着凝痕坐在她身边,她自己则拿出刚刚准备好的首饰和衣料,把这些放在桌上。
“夫人叫我来,是不是我照顾二少爷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凝痕问道。
“不是,”夫人摇摇头,继续笑着说,“我记得你是七岁那年由张妈领着进了白家,那时候就看着你生的乖巧,所以也没有让你去伙房做粗使丫头。这几年,赵妈老了回了乡下老家,我的明儿也一直是你悉心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你都照料的很好。”夫人顿了一顿,凝痕听着这话越发有些心神不安,似乎要有一件大事发生。凝痕不知道这将要发生的到底是什么,但觉得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夫人看她并未做声,继续说道,“你今年十八岁,进了白家十一年,你我虽然外人看来是主仆,可我心里也把你当作半个女儿,张妈说你无父无母,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白家就是你的家,你大可安心在这里。这些首饰是我年轻时候戴的,款式有些老旧,但是成色都是上品,这两块衣料还是去年黄督军的太太特意送给我的,我看着花色鲜艳,不称我的年纪,所以一直没有做,料子你先拿回去,明天我让吉叔找个好的裁缝给你量身,做两件衣裳。”说着就把这些交到凝痕手里。凝痕不知道这些到底是什么含义,夫人却不再明说,她推托再三,夫人却执意要她收下,说是既然把她从心眼儿里当作自家女儿,自然不能衣着寒酸。夫人又叫来张妈,吩咐以后再配两个丫头照顾二少爷,一些杂务不用凝痕做了。张妈先是一愣,转而看看凝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凝痕心神不安的拿着衣料和首饰回到了下房,她心里在思量着到底哪里出了什么问题,虽说夫人是个性格温婉的人,只是今日之事还是让她心里有些发慌。她呆呆的在房里坐了半日。
晚上白家上灯,这正是晚饭的时候,凝痕在旁边伺候二少爷用饭。
“汤。。。汤。。。”世明含糊地说着,手已经快要搅到了汤碗里,凝痕连忙舀了一碗汤,伺候世明喝下。夫人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她随即说道,“张妈,添一把椅子,再添一副碗筷,以后每餐凝丫头都可以和我们一起用饭。”张妈应声。
凝痕一惊,正不知如何作答,夫人已经起身走来,“下午不是和你说了么?我既然把你当作自家女儿,一起用饭也是自然的。”说着就拉着凝痕在世明旁边坐下,把筷子递到她的手里,继而又对张妈说道,“让厨房多做的一份鸡丝汤圆,也端过来。”不一会儿,这碗汤圆就端到了凝痕的面前,“汤圆汤圆,就是团圆,凝痕,吃了这汤圆,以后就是自家人。”
白老爷没有说话,世舫和珏儿也很安静的继续吃饭。一桌子的人又像往常一样吃过了这餐饭。
天气越发的冷了,特别是到了晚上,寒意渐浓,凝痕躺在床上,拥着被子,却并不睡得着,今天的事情太过奇怪,不合规矩,夫人明明三番五次有话要说,可是偏偏都未说明。张妈的神情也不似往常,可惜没有人告诉她一切到底怎么了,也许她现在只能默默等待。。。
世舫的卧房里还亮着灯,珏儿已经服侍世舫更衣,自己也换了一身淡黄色的丝绢睡衣,夜有些凉了,两人躺在床上却无睡意。
“世舫,你说今天妈的话什么意思?”珏儿靠着世舫的肩头,轻轻说道。
“能有什么意思?还不是为了二弟。”世舫答道。
“你是说妈这样做是想让凝痕嫁给二弟?”
世舫点点头。
“可怜了凝痕了。。。这事情就会这样定下来了么?”
“二妈是会问问父亲的意见,但今天看来,多半已经说过了,现在可能就是时间的问题吧。”世舫轻轻动了动,珏儿不再靠着世舫,独自拥着被子,心里有一丝酸涩。
咚!咚!咚!白家大门的门环被人叩响。
“原来是陆家少爷啊,您请进!”吉叔把晞彦请进门,随即对晞彦说,“大少爷今日先去茶庄了,您是先在花厅等等还是去大少爷书房?”
“您先忙吧,我自己去书房等他。”晞彦笑笑说道。
晞彦慢慢走着,看见一个人坐在美人靠上发呆,仔细一看原来是那日世舫成婚时见到的凝痕。
“在想什么呢?”凝痕听见有人说话,转过头来,见是晞彦,忙起身,微微颔首,浅浅一笑。
“没有惊扰你吧,看你出神。”晞彦示意坐下,两个人就并排而坐。晞彦还是带着那条洁白的围巾,只是今日身着青衫,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得让人温暖。
“其实也没有什么,我不过是个丫头,心情是第二位的。”凝痕转过头,不再去看晞彦的脸。
“怎么这么说,”晞彦轻轻地说,他不知道为什么,一望见她,面前这个女子总是让他有一种想要给与保护的感觉,她不是很高,穿着朴素的淡紫色衣衫,头发打成一根辫子,露出额头,那条淡紫色的伤痕,就像是上天贴在她身上的一道标签。“人应该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有喜怒哀乐,只要人们尘缘未了,何必非要六根清净?”
凝痕低下头,“我想我可能会遇见一件事,一件总之不会是一般的事,我现在不知道那会是什么。。。”她的声音透着忧郁,燕子已经成群飞过,天地萧索,晞彦的心有一种被轻轻触碰的感觉。
“发生什么事情的话,你可以找我,我家就是镇上的‘陆记药铺’。凝痕,我希望你可以开心一点,人生很多事情不是全部被上天主宰的,我们应该是自己的主人,特别是——特别是我们的心。”晞彦望着凝痕,凝痕点点头。
“张妈,夫人叫您过去一下,说是有事吩咐。”夫人的贴身丫头梅香说完就催着张妈快些去东跨院。
“夫人,您叫我?”张妈问道。
“张妈,凝痕这几日还好吧?”夫人挥挥手,示意张妈坐下,张妈走到椅子边,贴着边慢慢坐下。
“还好,凝痕这丫头平日里不甚说话,夫人可有什么要教训的么?”
“不是教训,今天找你来是为了一件好事。”夫人呷一口茶继续说道,“凝痕丫头服侍二少爷也有几年了,我看明儿也是离不开她,要说这缘分是上天注定的,那丫头额头的疤也是明儿小时顽皮给打伤的,再说凝痕现在这名字,不也是前几年上元灯节明儿给改的么?平时世明总是傻笑,可见了凝痕也能些许说上几个字,张妈,你说说看,这两个孩子可是有缘分?”
“这,夫人,凝痕是个孤儿,无父无母的,只是个下人,如何能和二少爷说有什么缘分?”张妈低着头答道。
“话不能这么说,我并未把凝痕当作一个使唤丫头,何况明儿自小就疯疯傻傻,我实在不放心,一些话我不说你自也是明白的。凝痕今年也十八岁了,长明儿一岁,女孩子大点好。”说着夫人取出一对白玉镯子,交给张妈,说“张妈,这院子里你和凝痕最亲近,她把你当作娘亲,你去同她说说吧。”
张妈推脱说不能拿这对镯子,夫人却说如果不收下就是薄了她的面子,何况张妈这么多年在白家做事,本就应该有所打赏,张妈没有办法只能诚惶诚恐的收下。
去年人在凤凰池,银烛夜弹丝。沉水香消,梨云梦暖,深院绣帘垂。
今夜冷落江南夜,心事有谁知。杨柳风柔,海棠月淡,独自倚阑时。
珏儿提笔写下这首《小阑干》,放下笔,望着写下的字,突然忍不住流下泪来。深秋来了,任他菊花开的繁盛,最终不仍是归于一片肃杀么?珏儿一直心里不明白,为何成为了世舫的妻子,两人反倒有些疏远,为什么小时那个拉着她的手满街跑的世舫哥哥,成为她的枕边人,却似乎整日无话可说。直到昨晚,世舫照例很晚回家,说是这几日茶庄上有些事,南洋那边的贸易可能明年开春就要拓展了,故而回得很晚。珏儿不疑有他,仍很尽心的为他更衣洗脚,随后世舫没有多说什么,上床就睡了。珏儿为他捻好被角,收拾好衣物,听着世舫的微微鼾声却睡意全无,她不知怎么的,心里总是觉得有些不踏实,她知道她不应该怀疑什么,世舫谦和有礼,有学识,还是留洋回来的,自不会对不起她。珏儿自己埋怨着自己,想着不如看几卷诗词,也好入睡,索性拉开抽屉,拿出一卷宋词,待要翻看,却看见一方女子的照片,照片里的女子,头发烫着卷,面容俊秀,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顶礼帽,穿一件大衣,脚上是一双高跟鞋,背景好像是西洋的房子,珏儿翻过照片,后面用钢笔写的一行字:赠世舫吾爱,巴黎留念,安琪儿。珏儿心里猛然像被撕裂开一个大口子,秋天寒冷的风吹进来,她下意识裹紧外衣,却依然觉到一种寒冷——一种彻骨的寒冷。那一夜珏儿没有睡,她放好了照片和诗册,面对着空空的桌子,静静的坐了一夜。。。
夜凉如水,凝痕只穿着单衣站在院子里,今晚的月亮有些惨白,孤独的挂在天上,没有云遮住它的光亮,照的凝痕的脸也有一丝惨白,而那道伤疤更显得有些阴郁。
她的脸上没有泪,眼睛有些肿,事实上这一个下午她都自己躲在房间里哭,哭到最后只觉得嗓子干哑,泪也像哭尽了一样。慢慢的凝痕不再哭,只是抱膝坐在床上,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中午时分,吃过午饭,张妈来找凝痕说是有话要说,凝痕便在下房等她,过一会儿张妈进来,坐下。
“凝痕,一转眼,我带你来了白家也有十一个年头了,你把我当作亲娘,我也把你当作女儿,你知道我是没有赵妈好命,赵妈乡下有个儿子,娶了媳妇接了她回去,也能享上儿孙福,我无儿无女,这辈子也就是老死在白家了。”说着,张妈的眼里噙着泪水,“我是把你当作女儿啊,夫人今天找到了我,让我为你和二少爷说亲,二少爷是傻,可至少嫁给他你也能做白家的二少奶奶,为白家续下香火,夫人你是知道的,她这一生就这么一个指望了,大少爷能干,这家往后自然是他当家,但是世明是他的弟弟,以后也不会对他不好的。你要是同意了,这辈子也不用像我一样,当一辈子老妈子,一直到死啊。”
凝痕听着,不住的摇头,眼泪早已落下,说,“张妈,我把您当娘亲看的,我不想嫁给二少爷啊,真的不想啊,您帮我回了夫人成么?成么?”
“那日,我看见夫人赏了你首饰,又吩咐给你做衣裳,我就知道总是有这么一天的,凝儿,你不懂么?你迟早有一天是世明的人啊!就算不是少奶奶,也会是个侍妾,他迟早是会收了你的啊。”
“不!张妈,凝儿不同意,”凝痕已经跪在地上,泪眼涟涟,“我不同意,我不想嫁,真的不想,如果夫人要我一辈子服侍二少爷,我心甘情愿,我会本分的,只是我绝不能嫁给他!”
“这由的了你么?你已经是白家的人,离开了白家你怎么过活?何况夫人既然那么说了,老爷那边也是同意的,事情已经定下来,夫人不过是让我劝劝你罢了。”张妈想扶起跪着的凝痕,可是凝痕就是哭着求张妈帮帮她,张妈除了摇头别无他法。
“我去求夫人,我这就去。”凝痕起身要去东跨院,却被张妈拦住,“张妈,您别拉着我,这话我是要说给夫人听的,迟早要说的。”
“你要说什么呢?夫人就这么一个儿子,她自然为他着想啊。别说是你去说,就算是大少爷大少奶奶,谁能去说这件事去伤夫人的心呢?”凝痕不再说话只是抱着张妈哭泣。
这一夜风很凉,很凉,月亮还是那样惨白的挂在天上,像一个白色的太阳。。。
“请问,陆晞彦是在这里住么?”早上的街道只有寥寥几个人,店铺都没有开门。一个穿单衣的女孩敲响了‘陆记药铺’的大门。
“你找晞彦啊,他昨天回上海的学校了,请问你是哪位?”面前是一位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容貌端庄,不施粉黛,也自有一种气质。
“那请问您能不能给我他在上海的地址呢?”这个女孩有些瑟缩。
“你先进来,看你穿得太少了,进来喝杯热茶。”妇人拉着女孩进了里屋。
“我是晞彦的母亲,晞彦平日里只有周末会回来,别的时候都是在教书,住也是住在宿舍里。你是他的朋友么?”陆母端了一杯热茶递给女孩,女孩接过。
“我。。。算是他的朋友,我想找陆先生。您可以给我他在上海的地址么?”女孩低低的说。
“船家,从这里上船是不是可以去上海啊?”
“是。”
这是凝痕第一次离开镇子,这也是她在这十八个年头里第一次想争取点什么,改变点什么。陆母看她穿的单薄,给她了件外衣,凝痕和别的人一起坐在船上,一直飘飘荡荡,她的心里唯一的一点温暖就是想着晞彦的眼神,想着如果见了他,他一定会帮助她。在凝痕孤单的生命里,她从未如此的信任一个人,她不明白为什么,打从第一眼看见晞彦,她的心里就不自觉的想念着他。而现在,她就坐在前往上海的船上,胸口贴着放的是晞彦在上海的地址,即便是一张纸,放在胸口,也让凝痕的心里涌起一阵暖。
直到天色微黑,凝痕才好不容易找到了晞彦住的地方,上海真的好大,凝痕这一路也是跌跌撞撞,一天没有吃什么,不过也早就饿的过了头反倒不那么饿了。她敲了门,里面没有人应,她便找个角落坐下来静静的等着。即便是这样的又饥又累,她还是心里有一丝甜蜜,她这才发现她有多么急切的想看见他,她有多么想念他。
楼里的灯偶尔会因为风而旋转,楼道里很静,凝痕有些疲倦,不自觉的靠着墙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楼道里有些声响,凝痕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马上笑着刚要起身叫“晞彦”,这两个字还是硬生生的吞了回去,因为晞彦的身边还有一个女人。。。
“凝痕,凝痕。。。”凝痕觉得有人在叫她,只是她很累,眼睛睁不开,只是头左右的晃了晃。凝痕已经昏睡了四天了,那天张妈早起就发现凝痕失踪了,忙着像老爷夫人禀报,老爷说白家的仆人祖上从未出过事,一定要找到凝痕。
大家忙了一天,却在第二天晚上发现凝痕倒在了白家的大门口,吉叔发现时,凝痕早已经昏过去许久了。
“有了知觉就好,夫人大少奶奶不必担心,就是惹上些风寒,吃下几幅药就好了。”郎中写了方子,夫人交给了张妈,吩咐买来煎好。遂又起身看看昏迷中的凝痕,摇了摇头,说道:“既然还是要回来,何苦为难了自己?”
大少奶奶说道:“母亲先去休息吧,凝痕这边我来照料。”夫人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调养了两个星期,凝痕可以下得了床了,只是人越发不大说话,张妈又来劝了几次,夫人也让人每日炖些补品送来,一天凝痕慢慢下地,绾好头发,穿上了夫人差人做的新衣裳,戴上了那对玛瑙耳坠,独自慢慢走到东跨院,见到夫人,跪在地上说:“夫人,凝痕愿意伺候二少爷一辈子。。。”。夫人先是一愣,转而马上笑逐颜开,扶起凝痕说,“我的儿,你放心,白家不会亏待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