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 皇朝宸宵 第一百十一章 遥 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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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门众人谨遵九毒之命行事,仅一个月的工夫,圣陵便修筑竣工,九毒率众赴圣陵拜祭毒圣,又亲自供奉毒圣牌位于天元祠,连翘则捧连荆芥牌位入祠,依礼焚香超度。随后,众人将天门收藏的血竭之毒悉数焚毁,迁炼药台于醉梦山庄,九毒于山庄中处理各类大小事务,日渐游刃有余,长者门徒们便纷纷归隐了竹林。
天门内外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九毒不忘履行诺言,开始着手炼制能取代血竭的毒药,生活起居皆由连翘照料,两人相依为命,彼此心照不宣,对江湖之事竟是绝口不提。
待到闲暇之时,九毒便独自在山中游荡,神情淡漠地接受着一个又一个门徒恭敬的施礼问候,他原本是想借此打发胡思乱想的时光,因为一旦静坐下来,他便会被锥心的思念所折磨,可是,他很快便意识到此举乃是大错,因为这灵予山上留下了太多他与沈犹枫刻骨铭心的记忆,从他居住的小筑,行走的石阶到山中那些奇奇怪怪的密境,每一处都曾覆盖着他们的足迹和笑声……九毒无可奈何,他想逃开,却又无法逃开。路过碧园,他不敢进去,园内温泉水声潺潺,能拂得他眼眸里一片湿润。踏入山庄,眼前镜湖,远处竹林,屋后繁花,窗下沙地,泛舟,拥抱,嬉笑,追逐,一幕幕地在他脑海里翻腾徘徊,足以令他落荒而逃。洗泪崖则是万万没有勇气再上去的,那便索性回到忆君小筑,在推门而入的刹那,竟又将自个儿陷进深深的痛苦里,他慌乱地躲进卧榻,颤抖着将身子用被褥紧紧捂住,却恍惚觉得有个温暖的怀抱还依旧将自个儿拥着,就在这屋里,这榻上,在他耳边轻喃低语……
“沈犹枫……你放过我……放过我罢……”他嘤嘤哭道,将小脸狠狠地埋在被褥里,任由心绪混乱挣扎,他只想着拼命将那个占据脑海的身影赶出去,当下惊慌失措,止不住地叫喊:“你出去!别再进来!沈犹枫,我不能见你!出去啊……”
恍恍惚惚之中,他哭着睡去,半梦半醒间,竟发现自个儿孤独地站在洗泪崖上,茫然望着远处飘渺的云海,目光眺落的方向正是皇家祭坛。
“九儿……”他闻声一呆,隐约地呼唤仿佛来自遥远的对岸,“九儿!”又是一声,这次,清晰,凛冽,凄厉。
九毒狠狠地捂住耳朵,恸声哭道:“我不要听!”
那声音毫不在意,愈发含着笑意:“不听便看罢!我能看得见灵予山,也能看得见你!”忽然又戚戚问道:“你能看得见我么?”
“我看不见……看不见!”九毒蒙住眼睛,泫然跪下,“沈犹枫……你放过我!
“我离开你,不见你,不想你,不就是放过你么,你还要怎样?”那声音凉薄无清,冷如寒冰:“我只是远远的望着你,触不到,摸不着,求不得,待最后一眼看尽,便会忘了你……”
九毒心如刀绞,泪水横流,胸口被一股血红的气息压迫着,呐呐地开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听那声音含满鄙夷和淡漠,又冷然道:“你看,这皇家祭坛有百万兵马,他们哄抢着金银美色多么痛快,却不知道自己数日后将堆尸山岭有多么悲哀,九儿……仿佛你在我身边时,那些美好的日子是多么痛快,可一夜之间,生离死别,你我又是多么悲哀!”他凄冷地一叹,凛冽道:“忘情甚好,怨恨甚好,再也不知何为痛快悲哀,便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去杀敌,便能毫不留情地报仇血恨,不顾一切地实现抱负,斩断羁绊夺得天下了罢!”
九毒绝望地挣扎着,掩面失声痛哭,这天外之音烧得他五内俱焚,心如死灰。那声音却径自厉声大笑,决然道:“我说过,倘若你自行离我而去,我便战死沙场,宁可做个孤魂野鬼,也绝不会孤独终老,更不会再爱他人……”他的笑肆无忌惮,声声直刺肺腑:“九儿!你来葬我罢!像葬你师父那样葬我,你愿意么?”
“你走啊——”胸中的血红色气息被这声痛喊猛然撕裂成碎片,九毒终于发出了声音,却生生地将自己推回到真实的世界里,噩梦惊醒,他绻在被褥里瑟瑟发抖,眼泪早已将枕巾浸湿。
“九哥哥……你又做噩梦了!”连翘忧心冲冲地掀开被褥,扶着颤抖的九毒缓缓坐起,伸出袖子替他拭去脸上的汗和泪,叹道:“连儿说过多次,九哥哥在入睡前务必记得喝药!否则夜夜如此,你如何承受得住?倘若……倘若连儿不在,无人照料你,你……你又要饱受折磨了!”他说完,麻利地端过桌上的压惊汤药递给九毒。
九毒气息深喘,当下阖起双眸用力定住心神,接过汤药一口气喝完,他惊惶的神色方才渐渐平复,呆了呆,不禁一下子抱住连翘,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涩声道:“九哥哥下回一定记得,连儿,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连翘轻拍着九毒冰冷颤抖的后背,竟是黯然不语。九毒似乎察觉到什么,猛然直起身子盯着连翘的眼睛,一改方才惊惶无助的神色,凌厉道:“为何不说话?”
连翘难过地叹了口气,肃然站起身,面朝九毒郑重跪下,说道:“连儿特来向掌门请辞,望掌门恩准连儿下山!”九毒身子一震,冰冷的眼睛里含着迷蒙的烟水,凄然得紧:“连你……也要离我而去么?”
“请掌门宽恕!”连翘凛然抬起眼睛,乌瞳里火焰蹿动,语气竟是无比决绝:“如今孝期已满,连儿也已知晓身世,新仇旧恨,乃是天意注定让我必雪前耻,必报此仇!”
九毒心中一痛,凝色打量着连翘,见他浑身上下卸去佩饰华服,仅身着一套极其干练的赤色侠装,马尾高系,额间束了条发带,脚踏长靴,俨然就是一袭戎马江湖的决意果敢。
九毒全然明白了,冷言道:“你意欲如何?”连翘果决道:“投奔龙鼎联盟!”九毒眉心骤沉,厉声喝道:“不许去!”连翘扭头黯然不语,却并未屈服。九毒倏地翻身下榻,冷笑道:“你手无缚鸡之力,既不会武功,又不懂兵法,若跟随龙鼎联盟南征北战,不过是去送死!”
“掌门怎知连儿此去乃是送死?”连翘高声反问,竟是目光如炬,语气极其执拗:“恰恰相反,连儿此去不仅要替自己保命,还要替他人保命!师父授我药理医术,如今正是得以所用的时候!龙鼎联盟在宣州起兵,足足率有三百万大军,他日北上燕城一路征战,各州郡皆布有兵马,三旗十八营,莫非还不需要一个军医么!”
九毒一惊,深锁着眉头喟然暗叹:“原来他早在名州那一个月的时间里便已下定决心了……”只听连翘冷冷道:“我惟有追随龙鼎联盟才有机会攻进燕城皇宫,我惟有进宫才能亲手杀了他,我惟有亲手杀了他,才能了却此生心愿!”
九毒沉声叹道:“你竟如此恨他么?”连翘眉梢一斜,咬牙厉声道:“恨!是他的兄长和义父让连儿变成孤儿,是他夺走了连儿的一切!是他让连儿不再相信真心真爱,我恨他!我恨他!”
“恨么……”九毒喃喃自语,戚戚然闭上双目,他揪心地静默了半晌,终究一摆衣袖,涩然叹道;“你去罢!”
“连儿谢掌门恩准!”连翘目光骤亮,跪着向九毒躬身一叩首,遂果断地背起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抬腿奔到门边,顿了一顿,回头望着闭目不言的九毒,哽咽道:“九哥哥,连儿走了,你且独自保重,药方搁在案上,你要记得喝药,喝了药……便不会再做噩梦了……”言罢,泫然奔出,再未回头。
九毒喉咙微动,含着热泪静立在窗前,良久地凄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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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予山时至深夜,林中月光暗淡,幽森寂静,只偶尔可听到乌鸦的哀鸣声,连翘展足急奔,他熟悉山道布局,眼下独自赶路倒并不觉得惶恐,一路咬紧牙关,只管前行,未到天亮便已奔到山脚草场。连翘吁了口气,抬手擦擦额上的汗珠,走到草场边的小溪旁,附下身去痛饮,他渴极了,径自灌着溪水,却闻一阵塔塔的马蹄声传来,连翘一惊,直起身子拭去嘴角水痕,转头一看,不禁怔住。
“呐,我在此地等你很久了,九毒的师弟。”来者停下脚步,牵着骏马展颜笑道。连翘愣在原地,就着月光上下打量着他,是个比自己略大些的少年,衣袂间萤光飞舞,浑身上下风姿卓越,尤其是那张容貌,那张容貌……
“喔?呆了?”少年见连翘傻傻地盯着自己,不禁裂嘴一笑,径自信步向前,凑近连翘耳边,憨笑道:“连翘小师弟,带我上山去见九毒。”
连翘惊诧地眨眨眼,定了半晌,猛然回过神来,冷言喝道:“你是谁?为何认得我?”
“恩,够凌厉!”少年赞赏地打了个响指,朗声笑道:“我叫夜萤,你师兄九毒……呃……是我兄弟……”
“兄弟?”连翘半信半疑,咬着唇暗自沉吟道:“九哥哥在灵予山长大,何来兄弟?莫非与他的身世有关……”又见夜萤俊眉俏目,容貌当真与九毒有几分相似,连翘心中踌躇不决,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夜萤看透了连翘的心思,抱着宝剑倚在马儿身上,笑道:“我与龙鼎联盟有些渊源,在宣州之时,我密藏在五刃山庄多日,又亲眼见到盟中兵马护送你回灵予山,自然认得你了!”
连翘恍然大悟,忽地神情一动,箭步上前拉着夜萤的胳膊,恳求道:“请你带我去龙鼎联盟的大营!”
“就知道你会开口!”夜萤笑容更甚,说道:“你若肯先带我上山,我便答应你!”
连翘眉头微蹙,放开紧抓着夜萤胳膊的手,冷声道:“若要如此,连儿自个儿去便是!”说完抬脚便走,却尴尬地发现自己急需一匹马来代步。
夜萤噗嗤一笑,叹道:“你既不会武功又没有战马,此番难道步行而去?呵呵,还没等你走到宣州城,便会被活活地累死啦!”他说着,语气又变得诚恳认真起来,说道:“即便你到了宣州城,要入军营也是极难的,那龙鼎联盟的百万雄师有谁还认得你这个小毛孩?即便你侥幸入了军营,也无法再踏进戒备森严的五刃山庄,即便你有一万个恒心寻到了五刃山庄门口,也绝对见不到风云二座,更别说见到墨台盟主了,因此,你最后只会有两个结局,一是被当作擅闯者赶出来,二是被当成奸细关起来……”
“罢!我带你上山!”连翘铁青着脸打断了夜萤的话,果决地一转身,二话不说便向前急奔。夜萤憨憨直笑,当下尾随连翘健步如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