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念去去千里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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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843 更新时间:09-01-02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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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清瑶天真烂漫地在纷纷扬扬的雪白落英中悠悠旋转,翩然舞动的衣裙如天边一抹醉人的红霞,又像是漫天飞雪中一株盛开的灼灼桃花。甜美的声音咿咿呀呀的唱着,少年不识愁滋味,原本伤春悼春的曲子竟也唱得欢欢喜喜。
我支颐坐在台阶上,想着,为什么白云城种了这么多雪白的樱花呢?樱花一般不都是霞彩般浅浅的绯色吗?那样的话,零落的如此绚烂的樱花便多了一丝妩媚温柔,少了许多清冷凄伤。这洁白如冰雪,飘散如风絮的白樱,美得太哀伤太悲凉,宛若一场倾城的伤逝,让整个白云城沉埋在飘零的回忆中。
今年的樱花似乎格外烂漫,这是否又是一场盛大的送别呢?不禁又想起四岁那年,樱花也是开得格外的好。在漫天飘扬的雪白花瓣中,他回来了,怀中沉睡着一个面容恬淡如睡莲的女子,她的血染红了他冰雪般的纱袍,长风猎猎,如云的衣袂在风中翻卷。
那样夜雪般高洁的一个人,满身血污的回到白云城,他始终将她抱在怀里,直到她在熊熊火光中化为烟尘,洒于这无数樱花树中的一棵。
是哪一棵,我从来都不曾记得,而他,从来都不会忘记。
寒夜里如泣如诉的箫声,清冷得扯碎月光的身姿,如玦的残月,飘零如冰绡的白樱。我总是想,古人说,落红万点愁如海,或许不过如此吧!只是一个“愁”字,真地说得清么?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自难忘……
我低眉苦笑,又出神了。好好看看眼前这绝世的美景吧!离开白云城后就再也见不到了。洁白的花瓣拂了一身还满,他温柔如流岚的嗓音仿佛仍在耳边,轻轻地唤着,“芙儿,芙儿……”
“我真的下定决心了吗?”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我为何要离开?是为了要忘记他。我为何要忘记?是为了让自己不再痛。我又为何会痛?因为我害怕有一天,当我的心无所遁形,他会彻彻底底的将我推开,永不再接纳我。
离开不过是为了还能回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莫大的讽刺,但这真是无比的悲哀。
“朱雀太子,留步。”微惊,循声望去,黑曜背对着我挡在赤烈身前,身影冷峻挺拔,语气不卑不亢。赤烈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见我只是事不关己地支颐含笑望着他,非但不愠,反而笑意更深,转身走了。
我愣了一瞬,正觉得莫名其妙,歪头想着,这可不是赤烈的风格。突然眼前一暗,修长的身影优雅的弯下来,赤烈邪魅得雌雄莫辩的脸恍惚间已近在咫尺。他轻笑一声,抬手刮了下我的鼻子,摇头笑道:“没想到我也会有吃闭门羹的时候。丫头,胆子是越发大了啊!”我笑着推开他道,“谁敢给风流倜傥的朱雀太子闭门羹吃呢?那岂不是要被整个凤凰城上至名门闺秀,下至青楼粉黛笑话不识抬举了?”
赤烈不置可否,忽而眸光暗转,似笑非笑地看向我身后。黑曜垂首单膝跪下,深刻的轮廓半明半昧,眼瞳隐没在阴影中,幽暗得透不进一丝阳光。我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挥手示意他退下,赤烈也不是他挡得住的,转而瞥了眼神色莫辨的赤烈,微蹙了眉道:“他不过恪尽职守而已。”赤烈不能置信地斜了我一眼,一面悠然随我席地而坐,一面摇头叹道:“好一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笑睨了他一眼道:“你可算不上君子。”
记得那天白云城外,赤烈逆光而立,广袖宽袍随风自舞,殷红的绸缎猎猎飞扬,狭长的凤目微眯,唇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举手投足间一派慵懒尊贵。他随手撩起我一缕逆飞的黑发,抬手唇边落下一个浅浅的吻,姿态优雅潇洒得仿佛与生俱来的贵族,目光却肆无忌惮的像个流氓。
“一别经年,你出落得越发迷人了,我的小丫头。”这声音低沉而暧昧,仿佛青天白日尽在他靡艳的语调中腐朽成一地荼蘼的牡丹花瓣,靡绯的薰香扑面而来,混合着葡萄美酒的甘醇的芬芳,仿佛只有舞低杨柳,歌尽桃花,温香软玉在怀,风花雪月谈笑之间,才是这个风流公子唯一关心的事情。
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怜当时我那一地惨死的鸡皮疙瘩。赤烈猜到我想起了什么,也不辩驳,只含笑望着远处随心而舞的清瑶,漫不经心地感慨了句什么。我淡笑不语,招手让清瑶过来歇歇,却见她一溜烟躲到我身后,水灵灵的桃花眼怯怯地瞅着赤烈,带着丝害羞,也带着丝好奇,嘟囔了半天,才附在我耳边悄声说:“姐,赤烈哥哥和你长得真像啊!”
可惜赤烈还是听到了,并且很没有风度的放声大笑。惹得轻摇涨红了粉嫩嫩的小脸,不好意思的转身跑了,粉红的小小身影仿佛一朵误入皑皑寒冬的绚烂桃花,与这漫天飘洒的凄伤白樱如此格格不入。
我斜瞋了那家伙一眼,没好气地说:“笑什么?”赤烈支额笑道:“我笑……一个是老成得可怕,一个却天真得这样可爱……”忽而笑声顿了顿,眉间微蹙又很快舒展开,转而勾起一抹邪气轻嘲的笑,朝着另一个方向懒懒地扬了扬下巴,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黑曜仍卓立在不远处,暗色的身影看上去孤单而倔强。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安静的陪伴我,沉默得像一道孤单的影子。
“你那近卫年纪尚轻,看上去不过冰冷沉默了些,实则却是少有的桀骜难驯,何以会甘心跟着你这个小丫头?”我略思索了会儿,缓缓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不是吗?那孩子桀骜难驯不假,却最是心地纯良,怕是吃了太多苦,见了太多人心的险恶,才不得不学会保护自己。有些理由,他不愿说,我也懒得追根究底。我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他愿意跟我一日,我便护他一日罢了。说到底,除了背叛我,你会发现跟着我这样的人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殷红的凤目微眯,说不出的慵懒随意,赤烈若有所思的看了我良久,轻叹道:“或许我父王说的对,云家人都有毒。”我睨着他那双与我有三分相似的狭长凤目,笑问:“何以见得呢?”
赤烈含着一丝惆怅的淡笑,却不回答,沉吟了半晌又道,“记得七年前,你才三岁,姑姑指着沉睡在天女纱幔后苍白羸弱的小丫头问我,‘若是姑姑不在了,烈儿可愿意帮姑姑照顾妹妹。’那时我只当是戏语,遂应承了下来,未料到姑姑竟没过多久就去了。”
我试着想像所谓母亲慈爱的看着我样子,可脑海中却只浮现出她坠落晨昏白塔的那一刻,殷红悲伤的眼眸,长发摇曳柔亮如海藻。我静静望着赤烈,任他的指腹轻轻滑过眉眼,捏了捏我的脸颊,唏嘘地笑了笑,“知道吗,素?你的眼睛很像她。姑姑是朱雀最高贵的长公主,受万人膜拜的朱雀圣女,性情却过于温顺柔婉。曾听父王说,姑姑这一生唯一为自己做的决定——就是嫁给你父亲。”说着又怜惜地拍拍我的脑袋,“而唯一遗憾的事,就是不能看着你和你妹妹长大。所以,素,别再说这样悲伤的话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我事不关己般地笑了,“告诉我……原来我是多么的幸福?是啊,我竟被我的母亲深深的爱着。或许你还想说,她会在天上看着我,守护着我什么的。呵!那么赤烈,你恐怕要失望了,老实说,我并不在乎。说我自私也好,冷血也罢,可那就是我,多少年了,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她爱我亦或是不爱,于我有何分别呢?”你们一个一个口口声声说他们爱我,可为什么我这样孤单,为什么我总是一个人,“你大可以告诉她,让她收回她那毫无意义的爱,我一个人过得很好,再好不过了,我不需要她的施舍。”
一时间赤烈与我皆是一怔,我自嘲的笑了笑,颓然跌坐下来。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啊?那个女人又有什么错呢?她或许是个好母亲吧?只是命运没能给她机会,而我也早在遇到她之前就变成了现在的我,正如王超说的——没有安全感、疏离、敏感、别扭。
而我又可以怪谁?或许只有我自己。我学会了如何将理科考到接近满分,却学不会如何让他们爱我。王超对我说:“爱与被爱都不应该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冰素,你为什么不明白?”可是他没有教过我如何感受爱啊,我只是孤单。而现在看来,他说得很对,除了不知道如何被爱,我同样不会爱他人。
“我不过想说,别让自己满身是刺,我的荆棘公主。”
我缓缓看向他,逆着阳光的面容半明半昧,轮廓优雅,永远自信笃定的眉宇略带丝忧虑与怜惜。赤烈拉着我的手,温柔而宽厚得把我带进他怀里,已在嘴边的话在葡萄酒的醇香微涩的气息中化作沉默。
“我的小丫头,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我一愣,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赤烈笑着拍拍我的头自说自话地叹道,“唉,既然我不幸已经答应要照顾你了,自然不能言而无信,丫头,跟我回朱雀吧!”我埋下头,嘴角仿佛染开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眼前这皮相绝艳华糜到邪魅的少年,性子却时而深沉如海,时而倜傥不羁,时而又温柔宽厚如此,赤烈,我应该相信你吗?我已经不太明白该如何相信一个人了。
“素……”
“朱雀太子,城主有请。”翡翠的声音骤然响起,如鬼魅般的身影在阴影中渐渐显现出来,对赤烈恭谨为礼,又深看了我一眼道,“大小姐,城主也让你过去……玄武的使船到了。”
我霍然望向赤烈,他傲然勾起一抹成竹在胸的淡笑,仿佛早已是意料之中。天下果然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枉我向来自恃有几分聪明,竟连这一点都没有想到。十五日前红榴提醒我,云家在鳌朔的掌柜已得到消息,由于玄武之力的反噬再次加剧,玄武王怕是命不久矣,未料到次日便见到了朱雀的楼船。朱雀来的这样及时,何尝不是早已布好了局等着我往里面跳。顿时只觉全身的血渐渐冷了下来,垂下眼帘,掩去满目嘲讽,淡淡问道:“是往沉香亭去吗?”
“正是,白云城主已在沉香亭设下流觞曲水宴,款待两国贵宾。”
抬手示意翡翠退下,转而向赤烈敛衽为礼道,“殿下,容清芙先行一步。”便再不看赤烈一眼,顾自朝着樱花林深处走去。腕上陡然一紧,我转过身含着丝浅笑冷冷看看他,又看看他拉着我的手。转瞬间,黑曜已飞掠而来,拔剑出鞘,而赤烈却只略带忧虑的望着我,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竟这样孩子气……”说着满不在乎地拨开黑曜架在他颈上的剑,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便拉着我踏上满地落花的小道。他没有回头,步履沉稳而笃定,高大挺拔的背影中,风流慵懒与凛然霸气奇异的交织出深不可测的瑰丽,缓衣博带之间雍容自若,仿佛沉醉于白云城的风花雪月,又仿佛此良辰美景不过他华美衣绸上一束可有可无的璎珞。
“我必须承认,素,你并未猜错。我的确是在知晓玄武必将有所动作的情况下,才决定先他们一步来到白云城。可是,素,如果我想保护你也算是罪的话,那我只能说,我的确罪孽深重。”
我怔怔地望着赤烈,隔着一树繁华的白樱,忽而风起,落花如雪,殷红的眼瞳在漫天破碎飘洒的冰绡间迷离而蛊惑,整个世界都静了,只有花瓣一片接一片地落下,破碎,如同生命的终结必将归于泥土,如同我无法逃脱的宿命。
“那敢问朱雀太子殿下,要如何保护小女子呢?”我掩唇而笑,垂下眼眸不再看他,直笑得身体簌簌地颤抖,“就凭我朱雀皇族的身份,你又能护我多少年?玄武王已是日薄西山,还有谁能阻挡命运的车辙?我势必将踏上前往玄武的路,你告诉我,你要如何护我?”
“或许你说的没错,素,但至少不是现在。”红发的少年淡然而笑,仿佛不得不费力的解释给一个过于天真的孩子,“诚然,玄武王不朝久矣,玄武皇室虽极力遮掩,但纸终究包不住火。皇室衰微,外臣当权,朝中势力混乱,朝野上下莫不人人自危,唯恐被牵连进这场巨大的漩涡之中。以玄武王的老奸巨猾,能此时接你去玄武,即是打算牺牲你……”
“然后他便可以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普天之下,谁不知我将是下一任玄武王的影,那是不是意味着,换句话说,得到我的人,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成为下一任玄武王?可正如传国玉玺一样,这不过是个声势的问题。可在此时局势如此不明朗的情况之下,这个声势也就格外重要了。所谓两弊相权取其轻也,何况牺牲小小一个我对整个玄武而言还算不上是多大的损失。”我漠然地凝视着赤烈,悲凉一笑,“所以呢,赤烈?仁慈的朱雀太子殿下,别告诉我你不远千里而来,就为了拯救我免于做这场肮脏游戏的牺牲品?我云清芙虽不过俎上之肉,但至少我还不蠢。”
“素,你当然不蠢,反而,你远比我想的要聪明。”冷酷的薄唇缓缓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赤烈一步步向我逼近,近乎温柔地捧起我的脸,蛊惑我仰视他邪魅如深红玫瑰的眼瞳,“可是,我的小丫头,无论是美貌还是智慧,一个女子拥有其中任何一样都是悲剧……素,你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
赤烈无声地笑了,竟如叹息一般,轻柔如花瓣的吻落在我的眼角,若即若离,醺然的气息中,难以捉摸的吻,轻柔到诱哄的语调:“我最后再奉劝你一次,跟我回朱雀,我的荆棘公主。”
樱花无声的落着,我怔怔的站在树下,望着赤烈已然远去的背影,手指不自觉抚过眼角,苦笑,我想我不懂他,一如我不懂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