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寄心碧落海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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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479 更新时间:09-01-02 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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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治大夫走后没过多久,大约又是十几日的样子,我就听云司说白云城主,也就是我的哥哥,云清白就要回来了。我站在晨昏塔顶,注目着他飘逸绝尘的身影,一身纱缎剔透浩白如冰魄,衣袂翻飞如回风流雪,一头银发在猎猎风中舞得清冷而狂放,那张俊美宛若天神的脸庞神情冷漠冰寒,仿佛天地为之寂灭,日月星辰因其黯然无光,只有他一人散发着孤寒的清辉。
是那个我沉睡前见到的俊美如天神的男子,他……是我的哥哥,可是我记得他曾经看我的眼神,冰冷的没有一丝感情,亮泽如丝绸黑发,此刻雪白得如天山上千年的寒冰。
那是我第一次看清他,我哥哥云清白,白云城主云清白,这个我在任性时唤他白,而大多数时候唤他哥哥的男子。他回来了,仿佛带着天地为之俯首的倨傲和冰冷,怀抱着一个面容素淡如莲花的女子踏进了白云城。
犹记得那年白云城的雪樱绚烂的如同耗尽了自己的生命,漫天飞舞着雪白的樱花,如一场盛大绝美的葬礼,仿佛等待着那个女子的到来,让他永远记住她沉睡在落英中安详恬淡的容颜。
我记不清她的样貌了,只记得她有着风清云淡的眉宇,恬然安静的笑容。是啊……她笑着,笑得心满意足,无怨无悔,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笑容呢?我不明白,可我想哥哥他是明白的,因为月明星稀的夜里,他总会吹一首关于回忆与思念的曲子。
翡翠的碧箫,系着雪白的穗子,在微凉的夜风中缓缓摇曳,在温柔而哀伤的曲调中陪伴他清寒如月色的身影。
六岁那年,我曾经望着远处茫茫无边的大海侧头问他。“哥,这是哪里?”
白云城真是个奇怪的地方,竟好像与世隔绝一般,高耸巍峨的用白色巨大岩市建起的城墙几乎形同虚设,外城住的似乎只是淳朴的岛民,他们世世代代在这里繁衍生息。鹤发童颜的老爷爷带着大部分的男人们清晨时候出海捕鱼,晚饭的时候兴冲冲地满载而归;头上总簪支荆钗的壮硕女子带着女人们织渔网,捞海蚌,总能找到浑圆硕大的珍珠;绑着块红头巾的少女领着女孩子们在白云城外采摘草药,黄昏时出发,总是要披星戴月了地回来;出海的商船总由一个胡子大叔领着一个月两次的驶向茫茫的大海。
而内城似乎就是云府,靡望是雪白的樱花林,花香深处隐匿着几处素雅的轩舍,鹅卵石铺就的曲径蜿蜒在荼蘼的花海中,常常淹没了踪迹,只有晨昏白塔兀立着,仿佛守望着远方归人的白衣少女。
“碧落海中浮云幻境,白云城内雪樱似锦,珍珠如土珊瑚如林,遗世仙岛凡人勿近。”云清白嘴角掠过一丝浅不可见的弧度,似轻嘲似冷傲。
“碧落海,白云城……”我有些怔怔地念道,又望向眼前一片蔚蓝如洗的晴空,深沉静郁的大海,海天相接,果然是一片碧落,却又摇头笑道,“的确是雪樱似锦,可我也没见到珍珠如土珊瑚如林啊?又是遗世仙岛又是凡人勿近的,故弄玄虚!”
云清白不置可否,也随我的目光看去,那目光穿过茫茫碧落看到了我所不知的地方,若有所思,眉宇间有一丝的凝重,“外面的人以为浮云幻境是忘忧仙岛,又怎知白云城也不过是这浊世一隅,哪里是什么净土?”
“看我就知道了,不过凡人一个,还不是从小就住在这里?”
“芙儿,你可算不得凡人。云家从来没有凡人……却不过终是凡人……又或许连凡人也不如。”
我见云清白渐露忧虑之色,忙嬉笑道,“你说海的那边是什么?”
“北边是玄武国,还有南边的朱雀、西边的白虎和东边的青龙。”仍是顾自深思着,凝眉注视着一个方向,那是……北边,是玄武么?我望着他伫立在高崖上修长瘦削的身影,素白的的冰绸飘扬若水,绸缎上隐隐浮云纹在阳光中流动出冰魄般的光泽,一层轻灵的素纱飞舞如剔透的蝉翼,更显得清雅出尘宛若谪仙。
“哥,你的愿望是什么?”我仰头语调随意地问。
云清白只是温柔的浅笑,将我轻轻揽进怀里,“你呢?芙儿的愿望是什么?”他的声音在海风呼啸中虚无缥缈,仿佛随时会隐散无踪。
“我啊?”我转世前的梦想是考上名牌大学,结果……不禁又苦笑起来,看看高崖下沉郁的拍浪声,随意答道:“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我将头靠在云清白胳膊上,他身上熟悉的温度和气息总让我感到宁静而安全,“喂马、劈柴,周游世界……”随心拈来竟是海子的诗句,遂放开心胸,张开双臂,走出他的怀抱,望向晴空碧海一片澄澈,“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是啊,多么令人神往,神往的不是这个梦想,而是渴望着这份梦想的单纯自由的心境,仿佛身心都是无拘无束的,很轻很轻,可以自在随意的如天边一朵无欲无求的白云,“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既然原本的束缚没了,何愁不能逍遥自在?或泛舟于江湖,竹筏轻飏?,风飘吹衣;或隐逸于喧市,把酒言欢,快意恩仇。总之天大地大又好山好水,哪里不是快活惬意呢?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我索性畅快肆意地喊了起来,让风将我丝绸般的长发飞扬出洒脱不羁的轨迹,“祝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祝你有情人终成眷属,祝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白,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希望你幸福,不要再对我温柔的微笑了,不要再勉强你自己,我只希望你能够幸福……即使你的幸福里没有我。
而我……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你明白么,我的哥哥,不要顾及我,不要再用那种悲悯的歉疚的复杂的眼神看我,因为你如此温柔的牵起我的手,你给了我从未感受过的奇异的温暖,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希望你幸福。
回首凝视他,我仰头看向那双银色的清辉温润的眼瞳,“白,你要幸福,虽然我什么也不知道,但你不欠我什么,反而,你给了我很多。”
云清白温柔地抚过我的长发,一双颀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抚上我的面颊,微微有些冰凉,我将脸贴在他手上,感受着她掌心的纹路,粗糙的薄研,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温度,染开的馨香。半晌才听见头顶上响起微不可闻的叹息,他轻轻的唤了声“芙儿……”
“你真的只有六岁吗?”
我一怔,愣愣得看他一眼,眉宇间的凝重仿佛舒展了些,嘴角一丝无奈的浅笑,虽不知是真的释然了还只是为了让我宽心,但我终是俏皮的迎视着他,歪着脑袋笑道:“哥哥说呢?”
他拍拍我的头,不置可否的牵起我往回走,他的步伐仍是那么轻,那么静,却有着无法释然的沉重与疲惫。我痴痴地望着他的侧影,他才二十四岁,不应该正是英姿勃发,轻狂不羁的年纪吗,为何会青丝成雪,为何独自出神时总是凝眉不展?我沉睡的四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记得第一次醒来时他还是满头黑发如墨缎?
海风扬起的他雪色的长发,那柔柔的散在阳光中的丝线仿佛融入了一片光芒之中。我常常像这样将一缕银丝轻轻缠在指尖,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了解了什么,可当他的发缓缓舒展开去,缕缕滑脱,又只觉得掌心一片荒芜,蜷成一个空洞的姿态。
我是怎么了,这样多愁善感的,这还是我吗?
不得不承认,冰素,你变了。
和他肩并肩缓缓而行,他拉着我的手,这感觉默契而温馨,自然得仿佛是一家人。不,我们本就是一家人,不是吗?这便是血缘的力量吗?本来是陌生的两个人,留着同样的血,便有了一丝莫名的牵绊与依恋。
可是白啊……你可知道,我要的不仅仅是这样。
白回来之前,我静静的蜷缩在晨昏塔顶,无聊赖地观察着茫茫天宇微妙的变化。我被禁止走出塔顶一步,陪伴我的只有那一方小小的天空。但我喜欢这个地方,这里的风有着暖暖的温柔和樱花的味道,比起我来的那个冰冷的城市,虽然孤单,却不再那么寒冷。
白回来之后,他弯下腰,向我伸出一只手,温柔而优雅的姿态,对我说,“我带你离开”。像一束冬日的阳光,穿过了沉重的阴霾,照亮了我,那是不是来自天堂的救赎呢,还是魔鬼引诱我走向地狱的火光?
每一天,我无奈的看着自己小小的身体微不可见的变化。我从未期待过成长,我曾以为,它可以帮助我彻底摆脱父母的钱,可我终是过于天真,没有他们的钱,我根本什么都不是。可人总是容易犯同样的错误,在白云城那些飘落着凄美花瓣的岁月里,我又能希望它带给我什么呢?
因为明明看得到结果,却不甘心,无法坦然平静地去接受,无法忽视压抑的心情。明知是不可能也不可为的奢望,却任由它在心底悄悄滋长,变成一地纠缠不清的藤蔓,那相依相偎的姿态太缠绵,让我忘记了在绝望中慢慢窒息会是怎样的疼痛。
于是大部分的日子里我都独自坐在晨昏塔上,迷恋于塔顶要往海边的夕阳,如此辉煌而盛大的坠落,美丽得就像永恒。我记起兰波的那首诗:
我找到了。
什么?
永恒。
那是太阳与海,
交相辉映。
简单的句子,念起来语调舒缓轻柔,像是亘古的叹息。可是,永恒也并非我想要的。
无忧,在我身体中诞生的,只属于我的金翅鸟,它温顺地陪伴我,任我抚摸它光滑的羽毛,安静地陪我一直坐到满天星辰。
我在思考,云清白,我的哥哥,他对我来说到底是什么?思考,是离开还是留下,我是个自私且任性的人,所以我思考的从来无关对与错,无关旁人,只关乎我自己。
在我真正的孩提时代,我没有遇到他。他只是我十八岁醒来,站在我床边长身玉立的男子。
我没有过哥哥,不知道怎样以妹妹的身份去爱他。
我没有试过这样迷惘的去爱一个人,不知道怎样让他也爱我,而不只是把我当作妹妹。
我只知道,如果有一天他冷冷地推开我,我会生不如死。
所以我选择逃避,至少他还会牵着我的手,至少我还能感受到他的温度和气息。
犹记得那一天,他对我说,“我带你离开。”
然后我哭了。
那眼泪,仿佛来自前世,落在了今生。
同年,老城主去了。
我仍记得,我醒来后第三天,云司唤了几个丫头搀着我四处走走。一双白绸鞋停在身前,只听两个丫头“嗵嗵”两声跪倒在地,齐唤“老爷”。我没看来人,低眉敛目怯生生地唤了声“爹爹”。
他漠然地扫了我一眼,大步流星地走了,只留下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云司,关进晨昏塔,不得踏出塔顶一步。”
我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怔怔的看着他依然挺拔却略带清癯萧索的背影,面无表情。我想要看清他的脸,我不了解亲情这种东西,所以我试图在他眼中寻找,可他只留给我一个冷漠的背影。呵,那也是我的父亲。
王超说,“冰素,你应该相信,他们是爱你的,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陪伴你。”我微笑,“我知道,我只是不曾感觉到罢了。亲人,听起来多么温暖的一个词啊!但于我,也不过是一个词而已。”
我没有哭没有闹得接受了他的安排,可不反抗,并不代表就不怨恨,只代表我深知我没有要求的资格。
又是三天,我侧挂在晨昏塔顶的窗台上,很危险,但只有这种恐惧感能让我感觉还活着。我看到他远远的望着晨昏白塔,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那张像背影一样清癯的脸颊,憔悴苍老中也看得出当年的丰神俊朗,眉宇间微透凌厉锐气,可惜被岁月的痕迹磨得只剩下老态。
等我再一次踏上白云城松软的土地时,是云清白回来了,他向我伸出手,从此,再也没有人可以约束我的脚步。他倾其所有的,以一个哥哥所能给予的全部来满足我、包容我、保护我、疼爱我,如此温暖而安全,仿佛他存在的地方,就可以为我支撑起一个世界。
所以,当这个所谓的,是我父亲的人狂笑着倒在我脚边。我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着他大口大口的咳出鲜血,看着他指着我的手指不住的颤抖,冷冷地看着他在我脚旁剧烈抽搐直到一动也不动。我心中是不无怨恨不无厌恶的,我从来不是个善良得知到以德报怨的人,所以我有恶毒的快意。
可我终是傻傻的僵立在那里,冷冽的空气如一双冰寒刺骨的手生生扼住我的喉咙,让我内心的尖叫无法溢出声去。放大的瞳孔死不瞑目般地望向我,原本庄重威严的脸孔扭曲成僵硬狰狞的面具,嘴角浮起一撇嘲笑世人的诡异弧度。
好冷……好冷……谁来救救我,我觉得好冷……心脏仿佛破了一个幽暗的洞,什么都漏进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剩下恐惧,只感得到得寒冷,只能战栗。
白……白……你在哪里,白……救救我……我不想看到的,这不是我的错,告诉我,这不是我的错。他殷红的血蜿蜒的爬过来,爬上我一尘不染的绸鞋,冶艳得像深红的玫瑰花,像那个同样死在我面前的女人丝丝缕缕缠绕的长发,不要缠着我!为什么不放过我?不要缠着我……
一双手温柔的拥住我颤抖的冰冷的身体,这清婉凄迷的雪樱的香味,是你吗?白,你又来救赎我了,对吗?他的怀抱这样温暖,那如云絮般轻灵洁白的衣袂将我温柔的包裹在属于他的羽翼里,纤尘不染,弥漫着让我安心的味道,什么都无法伤害我了,对吗?你仍然愿意这样温柔的接纳我,这都不是我的错,对吗?
什么东西滑过脸颊,灼热的溢出眼眶,一片酸楚。他温柔的覆上我的眼睛,樱花凄美的芬芳染上了淡淡的湿热的咸,坠落在黑暗里。
“别看,芙儿,别再看了,我带你离开这里。”
“白……”我呜咽着唤他的名字,转过身猛地抱住他,越来越紧,死死攥着他的衣服,仿佛害怕他会推开我一般,把头埋在他的温暖的胸膛里失声痛哭。
只记得一遍一遍的哭喊着:“白……白……不要不要我,白……”,我如此的害怕他冷冷地推开我,害怕他再不会牵着我的手带我离开,比他永远都不爱我更让我害怕。他是我的唯一的稻草,是我在蜷缩在冰天雪地里唯一的一束阳光。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让我习惯温暖?若是有一天你推开我,我要怎么办?“白……你不可以不要我……”
他静静的任我扯皱了他的衣衫,将眼泪鼻涕全揩在他身上,任我不断低喃着他的名字。他只是紧紧地的拥着我,直到我哭得呼吸困难,朦胧的白光令人晕眩地旋转,身体越来越无力,试图如溺水者般抓住他如云的衣袖,柔软光滑的绸缎从手心丝丝溜走,我绝望地向下滑落。
合上双眼,黑暗中他沉默地抱起我离开,温暖的怀抱,让人依恋。
我一直以为自己再不会有眼泪那种软弱且毫无意义的东西,我一直以为自己不需要依赖任何人。可终是如王超说的:“冰素,那根本不是你,为什么如此固执呢?承认吧!你根本就只是一个毫无安全感的别扭的孩子!”
安静地躺在他怀里,感觉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我有过度换气症,可这里没有镇定剂或是抗抑郁的药物。将头埋进他怀中,深吸着他身上的味道,那一刻,那弥漫着樱花凄迷气息的怀抱,是我唯一的归属。或许王超是对的,放下或许并不是那么困难,在他怀里,我是安全的,没有人能够伤害我,我可以依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