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拨开云雾步步局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119  更新时间:08-12-12 1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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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倚靠在长窗前,抬头望向清透的天空,淡金色的阳光落入眸心,有一点点刺痛。
    昨夜,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也不记得萧赜说过什么。
    只记得,我裹在厚厚的风氅下,陷入他的怀里。他的气息渐渐令我安稳,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悲伤,忘记了挣扎,忘记了我与他的重重纠葛。
    醒来时,我已在床榻上,身上盖着绵软的被衾。枕边是他的风氅,难怪恍惚中觉得他好似还在身边,无端让人安定。
    母后说,爱与不爱,不过在人之一念间。
    如果他爱你,那么你就是他手心眸底里怜惜呵护的珍宝;如果他不爱你,那么你便是他不屑一顾的路边肮脏顽石。
    少女闺阁时,常会在书中看见“情深不悔”,“生死相依”,“海枯石烂”、、、、、、,想来那些缱绻情缘我终是可望而不可即。
    我无声一叹,一切自有因缘在,我与萧赜的这桩姻缘,从一开始就不圆满。或许冥冥注定我与他纵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我回眸一转,外面传来一片跪拜声,萧赜的脚步声渐渐往内室而来。
    我抬眸望去,他的身影在垂帘外凝立不动。他抬手,迟疑地抚上垂帘,却不掀起。
    我默默地站着,一动不动凝望着那道朦胧身影,分不清此刻心中纠结的莫名滋味,到底是不是恨。
    他负手缄默,隔了垂帘向我定定望过来,一时间安寂缭绕。
    那道迫人的目光,似乎可以一直穿透垂帘,惊起我眼底深藏的缕缕不明暗波起伏。
    我垂眸,若说有缘,为何我与他的开始交织着不甘不愿不圆满;若说无缘,为何与我此生与共的良人偏偏是他?
    垂帘动,珠玉簌簌摇撞有声,他掀帘而入。
    侍女们悄无声息地退下,我与萧赜两两相望,似远似近,如梦如幻。
    我恍然然看着他,不免心中感慨。
    上天将风姿卓绝,气度凛然,凌洌孤峻全都给了这一人。他如今权位名望冠盖京华,振臂一呼千军万马,不知这世上还会有什么是他想要的?
    萧赜见我不出声,嘴角扬起个微微的弧度,“身上好些了吗?”
    我淡淡道:“身体的伤是好了,可是那些看不见的伤我也不知何时会痊愈。”
    萧赜一怔,眼里极淡的一抹矛盾与黯然一闪而逝,“你心中还是存有芥蒂?”
    我默然凝视他半晌,摇头自嘲地笑了。
    那一天,我独自归宁,孤高倔傲,成为此后日日夜夜永不褪色的沉痛记忆。
    我语声微窒,一字一顿道:“若是重新让你选择,你会离开吗?”
    第一次我针锋相对,毫不避让地直视我与他的从前。
    萧赜神色一滞,唇角微微紧抿,静默不语。
    什么也不必说,我已懂了。
    若是昔日可以回转,我与他是不是便可毫无芥蒂?若是时光可以倒流,我与他是不是便可重新来过?
    不可能!不可能!即使昔日回转,时光倒流,他依旧会那样选择。(
    萧赜眉心微拧,深邃黑眸如若点漆望着我,似有一种难言之隐的感觉。
    我眸光悠悠一转,“都不重要了。我累了,你明天遣人送我回京都吧。”
    “你说什么?”萧赜蓦地上前握住我手腕,沉静的眸底似有落寞的波纹涌动。
    我怫然拂开他的手,不管不顾脱口道:“你既然对我半分在意也无。从今以后,你是意气风发的嘉定王,我自做我的逍遥公主。我们二人自此花开不共赏,花落不同悲。”
    萧赜一瞬不瞬地望定我,幽深的瞳孔纷杂变幻,惊讶,薄怒,黯然,沉郁,灼灼。
    我刹那怔忡,静暖的阳光穿窗星星点点地洒落在他身上,金辉中竟显得他隐隐的孤寂,无声亦无息。
    这个人也会感到孤寂么?
    萧赜深深迫视我,淡淡低声道:“谁说我不在意了。”
    突然之间,星坠日落。
    我骤然睁大了眼,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悄然滋生在心底,缠缠绕绕包容了我。我仿似听见了自己心脏怦怦地跳动声,血液缓缓地流动声。
    我静默。
    他亦静默。
    风拂过满院葳蕤枝叶,簌簌入耳。
    萧赜唇角忽而轻轻一弯,似笑非笑,“想我萧赜戎马半生,征戮无数,那日方知害怕为何物。我的狼牙白羽箭历来挡者披靡,一箭封喉,那日我却害怕它偏了分厘。”
    我大窘,脸上倏地燃起一层红云,懊恼地瞪视他。
    世人说,薄唇的男子,心中寡情。
    萧赜的唇角便像一道寒刃,锋锐而冰冷,薄薄却孤峭。
    他的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我该信么?
    如果忘记从前,一切从此刻开始,多年以后我们又会怎样?
    我低眸,满心都是涩痛,“我做不到当一切未曾发生过。”
    萧赜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幽深变幻,嘴角抿成了直线,“你真想知道我当日为何会离开?”
    我霍然抬眸,惊道:“你难道不是因晋阳叛乱,奉旨领军赴援?”
    萧赜默默看着我,冷寂的眼中瞬间掠过千百种情绪,却一语不发。
    我心中顿时惶乱迭起,一路惶惶然到了心尖上去。
    萧赜神色一敛,缓缓道:“晋阳叛乱是假,我离京是真。”
    我猝然紧抿了唇,手指紧紧绞着衣角。
    萧赜略一顿,抑声道:“还想听吗?”
    心头渐渐有更多疑惧浮上,我隐隐猜出那一场往事里隐伏着漩涡深绕,峥嵘麟角。或许其中会有我不能承受之重,或许里面有让我剜心彻骨之痛。
    可是我宁肯面对的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甚至卑鄙龌龊肮脏污秽,也只要最真实的痛,不愿那虚妄的谎言将我欺骗。
    我静静抬眸,强抑心头翻涌的恐惧不安,“是。”
    萧赜眼底淡淡波光一亮,“很好,这才是那日校场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女子。”
    我咬唇不语。
    萧赜探手入怀中,取出半枚玉印递给我。
    我颤颤接过,猛地僵住。
    半枚和阗玉玉印上赫然一个“虎钮”。虎为阳代表天,天武朝惟帝之玺才可用虎钮。
    我竭力遏止心中的一抹疑云,平静地开口,“你从何处得来?”
    萧赜负手踱至窗前,背在身后的手稳持,“乌维。”
    我气息一窒,突觉不能喘息,“另外半枚玉印上可是一个螭钮?”
    萧赜回身,幽深目光落在我身上,撩起我心中深深浅浅的惊乱,“是。”
    我再也说不出话,一时间手足冰凉,如临万丈深渊。
    螭为阴代表地,玉印上雕刻虎螭神兽喻意天地合,阴阳接,象征至上的皇权。
    天武朝只有一个人可以用,便是父皇。
    午后的阳光洒落在我身上,我却觉得周身渐渐漫上了一层凉浸浸的寒意。
    父皇,慕容复,乌维,他们——是他们劫掳了我,是他们制造了这一场阴谋。
    熟悉而遥远的儿时记忆,一瞬间撞破尘封,齐齐涌动在脑海中,美好得不似真切。
    我不相信,怎可能是最疼爱我的父皇利用我,离弃我。
    “为什么?”我恻然垂眸,似喃喃自语,又似在问他。
    萧赜顿了一顿,缓缓道:“因为皇上不想看见后宫专权,外戚乱政!”
    刹那间,重锤击落心尖。
    手心里不知何时已渗出冷汗,我强抑着心底波涌翻腾,“说下去。”
    萧赜深深看我,风云诡谲都在他沉稳的声音中缓缓道来,“天武的朝政早已被左相和右相把持,尤以左相一族在朝中势大根深,骄横弄权。皇上已觉利刃在颈,除之后快。
    犒赏三军之宴上,我御前求娶你,皇上因忌惮我手中百万铁甲军,无奈之下当廷赐婚。右相一党遂觉危机四伏,皇上与右相此后共同结盟,欲步步削夺左相一族重权。
    大婚归宁回宫之日,皇上在宣德殿安排了五十死士,只待召我觐见便将我就地扑杀,其后以我妄图弑君之罪昭告天下,堵息寒族将相的悠悠之口,夺回我手中兵权。
    却不知,左相与皇后已窥得端倪,左相暗中密令晋阳太守假意制造叛乱,连夜上三道急奏。我借机上表率军平叛,离开京都。我们反戈一击,皇上的削权之计落空。”
    萧赜停下,神色莫测地看着我,眼底慢慢泛起歉然。
    我恍惚只觉得一鞭子响亮地抽打在我身上,疼痛渗入四肢百骸,却丝毫无法呻吟。
    以前父皇对我说,生在皇族之中,既有常人所不能及的荣耀,就势必要拿其他东西来交换。
    当时我不解,而今终于懂得。
    萧赜的御前请求赐婚,不论是他的主意,还是母后的授意。他们终是各取所需,虞氏看中了萧赜手中的百万铁甲军,而萧赜也看中了虞氏的煌煌权势。
    我成为了他们彼此取信对方的一枚联姻棋子,他们却将我从头至尾蒙聩。
    更可笑的是,我的锦绣姻缘下随时夹杂着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和伺机而动的杀机。
    一朝有萧赜在,父皇便一朝掌控不了兵权,动摇不了虞氏。
    我咬唇想笑,却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所以父皇和慕容复一众人等再次密谋以柔然族假意求和,联合早已潜伏在你军中的人马将你防不胜防地诛杀?”
    萧赜眼中清光微闪,掠过一丝赞赏,“不错,皇上授意右相密谋于慕容复、乌维,借他们之手除掉我,夺回兵权。”
    我紧闭了双眸,眼底喉间尽是涩痛。那个在心中兜转了千百回的疑问怔怔出口,“所以我被劫掳一事也是计划之内,父皇知,母后知,你知,却只有我一人被你们一路聩骗?”
    萧赜缄默不语,一室寂静。
    “我要知道。”我霍然睁眼,一字字,自唇间吐出。
    萧赜蹙眉,深邃的瞳仁微微一收,尽是负疚深深,“那是右相与慕容复、乌维合谋,怕是皇上也未知。若不是我收到的信报一时有误,延误了我布署的时机,你也不会落入慕容复手中。”
    纷乱里,一念电闪。
    我脱口道:“你早已洞悉慕容复一党阴谋?”
    萧赜与我对视一眼,缓缓点了头,“慕容复与乌维计划周密,又有皇上暗中为援,本是万无一失。可是乌维却有一个好哥哥——斛律,此人密信报于我,欲借我的手除去乌维,扫除他王位之争的最大对手。”
    难怪萧赜会知道慕容复一党的阴谋,及早防患。
    好一个计中计,环中环,套中套,慕容复等人皆以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不知道黄雀身后还潜伏着爪锐喙利的苍鹰,螳螂黄雀皆是它口中之食。
    我定定望着他,徐徐道:“那么你与斛律之间的盟约又是什么?
    萧赜眼中一亮,隐隐含惊喜之色。
    我不置可否一笑,萧赜何许人也,又岂会平白为他人做嫁衣。
    萧赜唇角勾起个傲然的弧度,眼底尽是锋豪与坚毅,“此后燕荡山以北长治久安,柔然族在我有生之年绝不马踏中原。”
    我心中震惊到无以复加,犹如惊涛拍岸,碎浪成雪。
    极霄殿上宛如神祇的他,归宁之日不辞而别的他,校场上沉冷果断的他,眼前矗立如山的他。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他在阴谋诡计的漩涡中托起繁华盛世,在大漠风沙的激荡中睥睨敌寇,在金戈铁马的杀戮中靖安四域。
    他究竟是神是魔还是人?
    我思量片刻,淡淡道:“仅凭一面之辞,你便助他登上王位。倘若日后他背信诺言,你当如何?”
    萧赜轻轻一笑,“那也只不过在沙场上多了个难得的敌手。”
    云淡风轻的话语下,又暗藏着日后多少蠢蠢欲动的血腥杀戮。
    我细细地皱了皱眉,仿佛看见沙场的激烈交杀中,他的周身方圆之地,已化为一片修罗血池。
    萧赜含笑走近我,“怕我么?”
    我一时恍惚,不知如何回答。
    有人把刀放在你的脖颈上,若不想他为刀俎,你为鱼肉。只有绝地反击。
    我不屠人,人亦屠我,萧赜他又有何错。
    “不,大丈夫当如是也。”我语声低微,低得几不可闻。
    萧赜嘴角噙一抹激赏的笑意,目光深深看进我眼底。
    半晌,萧赜转身,负手望向窗外,沉声道:“自古战者,胜败皆是百姓之苦。十年征战,有多少人妻失夫,子失父,母失子。我与斛律的盟约赌上一赌又有何妨。”
    他的背影,在暖阳的辉映下,逸出不着痕迹的坚毅和寂然。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不再仅仅是一个喋血疆场的英雄,而是一个深谋远略,大义大节之人。
    在他的深远棋局里,我,慕容复,乌维,甚至天武朝政,柔然王族,都只是一枚过江卒子,成全了他的浩瀚山河,盛世风流。
    我的心里莫名一痛,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不知道是不是——失落。
    萧赜回身,眸色深远看着我,“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这个人深沉沉冷然地让人咬牙,却又赤裸裸坦然地叫人无处着恼。
    我踌躇了许久,终是开口,“你将慕容复如何处置了?”
    我记得,那一路上的屈辱,扼痛,肩伤、、、、、、,全是拜他所赐。
    可是我还记得,那一刻,慕容复推开了我。那一箭,贯穿了他胸口。
    他明知萧赜那一箭不会伤着我,却还是推开了我。如今想起当日种种,恨意已淡,徒留怜悯与怅然。
    萧赜面无喜怒,淡淡道:“葬在了燕荡山以北向南。”
    我愕然,那是面向南燕的方向,“他不是你的敌人吗?”
    萧赜唇角轻扬,朗声道:“却也是个可敬的敌人。”
    我心中一悸,心绪起伏莫名。单论这番风仪气度,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
    我朝她抬眸浅笑,语声平静,“你还隐瞒了我什么?”
    萧赜眉峰微蹙,似是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方道:“我的人早已潜伏进慕容复身边。”
    刹那间,犹如惊电劈落。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望着他,心中千万个念头回转,纷乱之极。
    他早已派人混入慕容复队伍,却看着我日日担惊受怕,夜夜寝食难安。
    他步步为营,戒急用忍,只为将他们引入瓮中一举歼灭。
    这就是萧赜,这就是我所嫁的夫婿。
    我望着他无声地笑,眼底悲喜成灰,“这世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父皇的慈爱话语,犹在耳边,可是他离弃了我,为了稳固皇权;母后的端华高贵犹在心中,可是她利用了我,为了家族权势;萧赜的铮铮身影犹在眼前,可是他欺骗了我,为了全盘大局。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我却不能恨,伤我负我的人,皆是我至亲至近之人。
    这世上是否还有一个真心疼我爱我的人?
    一念洞明,万念俱灰。
    此时只觉得全身似有一道利刃在凌迟每一寸肌肤,痛入骨髓,却流不出一滴血。
    我仰首微笑,想要维持我仅存的骄傲,两行泪意却蜿蜒入心。
    萧赜走至我身前,轻轻抬手贴上我的脸颊,手中温暖拭去了凄凉的泪痕,“真假都不重要,那些事已经过去了。”
    我哀哀望着他,喃喃开口,“过去了吗?”
    萧赜蓦然用尽全力环住我,将我拥在他的怀里,俯身在耳畔道:“是的,不用怕。就算天翻过来,我还在你身边。”
    我猛地一颤,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想要握住掌心里仅存的温暖,惟恐整个世间留我一人孤零零不知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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