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暗香浮动月黄昏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2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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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中,漫天的血雨篷篷,飚射的狼牙白羽箭,震天的欢呼呐喊似要将我淹没。
    我极力挣扎,稍稍一动,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要撕裂了一般。
    昏沉中,是谁温热的手,不时轻抚在我的额头,恍若时光回暖;是谁笨拙而温柔地喂我喝药,好似清苦的药味也觉出甘绵;又是谁的眼中幽黑近墨,仿佛吸去了室内所有的光亮。
    我动了动手想去触摸那依稀熟悉的眼睛,终是无力地放弃。
    几番混沌朦胧之后,我渐渐醒转。
    我自榻上撑坐起来,掀起罗帷。屋中素净雅洁,一室里萦绕着浓郁的药味和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
    若不是肩头伤处的疼痛仍极为真实,几乎让人以为前尘种种只是乾坤入梦,转眼一瞬便是镜中水月。
    侍女见我醒来,连忙规规矩矩地叩头请安:“公主醒了,奴婢去禀报王爷。”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低眉垂首地跪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
    我淡淡道:“先不用去,你且起来说话。”
    她谢恩,小心翼翼地立起。
    我轻声问道,“我昏迷了几天?”
    她恭声答道:“公主已昏迷了五天。”
    原来离那一场噩梦已过去了五天。此刻触摸到轻软的念衾罗帷,才惟觉不是在梦中。
    我温言道:“躺了多日,你扶我到窗子那。”
    她面色惶惶地扶我下榻,垂首立在一边。
    徐徐推开窗棂,晚风微凉,吹得我衣襟轻拂。
    我抬头望去,一轮明月悬空,洒下斑斑清辉落影,带着无尽的幽凉深黯。
    慕容复一众人等已全部伏诛,身上的蛊丸只怕无药可解,我终究还是要重又堕入沉梦。
    我若是死了,父皇、母后、休源、、、、、、,他们会为我伤心吧。
    此时,外面传来请安的声音。一个低沉的声音遥遥传来,“公主醒来了吗?”
    侍女小声地禀道:“公主,王爷来了。”
    我一怔,心中荡涤着茫然和微微的慌乱,竟觉得自己一时手足无措。
    垂帘动,珠玉落落有声。
    我转身回眸,目光直直撞入一双眼睛里,深邃犹如深夜无垠,含着无声的笃定。就是这双眼,让我在生死之渊选择相信他。
    相视一瞬,时光流转。
    “你刚醒过来,怎能站在这里吹风。”他蹙眉,大步走过来,关上长窗,“快去唤医侍。”
    侍女领命去了。他极小心地扶我回榻上,在我身后掂上被褥扶我靠好。
    我触到他的掌心时觉得很温热,不知为何,一时手竟隐隐透出一层密汗。
    医侍急步趋行而来,恭敬地行了礼,上前诊脉。静静诊过片刻后,低头退下道:“公主伤势已然好转,只是心血气弱,亏损不足,细细调理几日便也无妨。”
    我大大地吃了一惊,医侍竟没诊出我身上的蛊丸。
    我疑惑道:“只是心血气弱,亏损不足?”
    萧赜闻言道:“可是觉得哪里还不舒服?”
    我摇头,抬眸望向他,浅浅一笑,“我中了慕容复的蛊丸之毒。”
    萧赜一震,脸色剧变,“你可诊仔细了?”
    医侍急忙躬身道:“公主身体并无中毒迹象,只是由于颠簸劳累,又受重伤,导致心血气弱,元气不足。”
    我怔得片刻,刹那间心念电闪。
    慕容复说他骗了我,其实是他并没有给我服食蛊丸。
    这个人,背负一身伤痛,心怀一腔仇恨,他拼尽余生只为向萧赜复仇。可是他最终命丧萧赜之手。
    他掳劫我,恶讽我,欺辱我,却想不到他最后会放过我。
    往昔恩怨付流水,终成灰飞烟灭。W
    百般滋味,尽在心头。
    萧赜显是舒了一口气,“不用怕,没事了。”
    他的声音带着某种魔力般地叫人感到安定,我渐觉心中慢慢温暖安稳。
    医侍端了汤药上来,侍女上前欲接过。
    萧赜却道:“药给我。”
    医侍将汤碗恭敬地端到他面前。
    萧赜接过药,侧坐在榻边。他舀了一勺轻轻一吹,送到我唇边。
    他的动作并未有丝毫不适,显得熟练之极。
    我却是一怔,愣愣地望着他。
    “不认得了么?”他,唇角微扬,犹带三分揶揄。
    认得,仿佛又不认得。
    极霄殿珠帘后惊鸿一瞥,大婚洞房中相视一望,万千铁甲军前夺魄一眼。眼前的他还是那卓然英姿,还是那霸气凛然。
    眸光轻动,我淡淡道:“认得。”
    他满目皆是笑意,朗声道:“那就是怕喝药了?”
    我瞬间明了,心中羞恼之意顿起,蓦地取过他手中的药碗。飘入鼻端的药味浓重,我抬袖掩鼻,仰首喝尽。
    他朗朗大笑,“原来让你喝药如此容易。”
    我一时心中不服,双目斜挑看向他,“王爷怎知让我喝药会很困难?”
    他微微一愣,神色略有一丝古怪。
    我心中疑惑,凝眸望着他。
    他摇头,“伶牙俐齿,一点儿亏都不吃。”
    那语气有些暗气却又无可奈何,仿似我是个调皮十足的孩儿。
    我微窘,垂首咬唇不语。
    他沉沉笑了,抬手捋起我鬓角的一缕碎发,“喝完了药,好好睡吧。”
    他的指尖触到我的脸颊,我一颤,任由他小心地扶我躺好。
    “安心地睡吧,明天醒来一切会是新的开始。”他凝望我低语入耳。
    不知是药效开始发作,还是他的话语让我安定。不多会儿我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梦中,是谁在握紧我的手,让我有种被保护的感觉;是谁在轻抚我的额头,让我孤寂的心逐渐变得温暖;是谁在我的耳边喃喃低语,让我不再觉得自己是孑然一人。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月上柳梢头。
    烛火摇曳,星星点点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落一室,斑驳明暗。
    我扬声道:“谁在外头?”
    侍女们匆匆进来请安,忙着端药倒水。
    昨天那个小丫头恭声道:“奴婢侍奉公主梳洗。”
    我点头,她和另一个侍女一边一个小心地扶我起身。
    我由着她们为我梳洗更衣罢了,遣退了众人,只留她在身边。
    她侍候我用膳喝完药,双手端了汤碗,恭谨地呈上。
    我浅抿了一口,辛涩的味道着实令我皱眉。我搁下汤匙,不想再喝。
    她声若细蚊道:“公主,这是血气汤。王爷嘱咐公主一定要喝完。”
    我暗恼,皱眉喝完。
    她打开桌上一个果盒,竟然是蜜饯。
    我伸手取一粒蜜饯放嘴里,“这是谁预备的?”
    她低眉敛目道:“王爷派人送来的。”
    我莞尔,定是萧赜昨日见我喝药,知道我怕苦。
    一时无数心绪汹涌,好似有一丝暖意袅升偏偏亦夹杂着酸涩。分不清此刻纠结在心头的滋味,到底是什么。
    我把蜜饯的核吐出,缓缓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她答道:“奴婢名唤锦书。”
    “多大了?”我随意问道,径直站起推开长窗,皎皎月色铺泻长空,无数美丽的流萤在漫天月光下飞舞。
    她呐呐道:“奴婢十五。”
    我心中喟叹,比我出嫁时的年纪还要小。
    十五岁时,我还是懵懂的无忧少女,嬉闹于父皇的身边,盼着那个温雅的少年。
    那时的闺阁春梦,一如这年华,匆匆去了再不回来。
    我遣了她下去,独自望着那轮皎月。我伸手,想握住掌心里如水的光晕,却还是自指缝里流泻了。
    之后数日,我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渐渐减少了服药的次数和分量。只是我每天必须喝一大碗医侍开的血气汤,那辛涩的味道着实令我苦恼。
    锦书总是在我皱眉时,适时递上一粒蜜饯,不厌其烦地絮叨——王爷嘱咐公主一定要喝完。
    萧赜每天会派人来向医侍询问我的情形。只是他自己没有来。我自那日见过他一面后,再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我问身边的医侍、婢女,他们却道“王爷军务繁忙。”
    一年前,萧赜是因为军务紧急,不告而别留下我一人在京都;一年后,他是因为军务繁忙,不见踪影徒留我一人在衮州。
    我不觉黯然失笑,或许我和他之间的缘分终究浅薄,没有朝朝暮暮,亦没有久久长长。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
    只是有一种难言的滋味缓缓涌上心头,若断若续,袅袅萦绕。
    萧赜不来,我便无从知道京都是否已然获悉我平安的消息。
    我只好静静等待,有些事,萧赜欠我一个解释。他不来,我便等;他不说,我便不问。
    可是有一天若我不想再执迷于那个答案,告诉与不告诉都不要紧了。什么良人,什么依恃,什么举案齐眉,我都将任之化作浩渺云烟。
    他是他,我是我。
    烦闷无聊之时,我便坐在院子里抚琴。
    犹记得当初让锦书替我寻一张琴,她那踌躇犯难的样子。
    我才知道萧赜并不喜丝竹乐舞,回到府里也只是埋首书房,或是独个儿练剑、弈棋、喝酒。
    我心下微觉讶异,又不禁低笑。那个冷硬如铁的人在战场上横勇无敌,却在生活上如此乏味古板。
    深夜静谧,晚风微拂。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抬头细细地去数天上一璨一璨的繁星。
    更觉得心里空落落何所依,恍然然何所寄。
    我垂眸,随手拨弄琴弦,丝丝曲音,轻渺幽婉,悠悠流转于漫天漫地的星光里。
    我指尖一颤,信马由缰轻抚的曲子竟是《良宵引》。
    明月年年圆满,人生几度良宵?欢乐苦短,乍现凋零;相思迢递,随风飘荡。熏透愁人千里梦,山远天高烟水寒。
    父皇,母后、、、、、、你们是否想念阿狸?还有小昭,自隐云寺路上遇劫后,她是否安全?
    我牵挂着太多太多的人与事。该牵挂的,不该牵挂的,那样多。
    我阖上双眸,泪水不期而至,潸潸滴落琴弦。
    突然脸颊上一瞬温热的触感,有人替我拭泪。
    我旋即睁眼,那一张再是熟悉不过的脸,刺痛了我双目。
    他一身甲胄,风尘仆仆,幽深的眼中带着淡淡倦意。
    他难道是远行而归?我隐约知道了一连几日没有见到他身影的原因。
    他的手指倏忽凝滞在了我脸颊,柔声道:“不管发生什么事,哭没有用。”
    我赌气侧了脸,不看他。
    他朗声一笑,骤然将我从石凳上抱起来。
    我不由微窘,想要从他怀里挣脱。
    “别动!石凳沁凉,对你身子不好。”他坐在石凳上,抱我环坐在他膝上
    我没有再挣扎,因为只在那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父皇也曾这样抱着我,看着宣德殿外落英缤纷的杏花。
    他脱下自己的风氅,将我紧紧裹住。周身笼罩着他的气息,强悍而迫人;手上亦覆盖他掌心的温度,灼灼且温暖。
    我顿觉身上暖意融融,渐渐连飘荡荡的心也慢慢沉定。
    萧赜凝视我,语声温软,“哭虽然没有用,不过你想哭还是可以哭。”
    这是何其霸道的一个人,仿似一切都是由他掌控。我忽而气恼,睁着红肿的眼将他看了个仔仔细细。
    他的鬓发略略有一丝凌乱,脸上隐隐显出微微的倦色,下颌暗暗透出湛青的胡茬,这样的他丝毫不觉颓然不堪,反倒越发狂肆洒脱。
    我顿觉心中莫名慌乱,仿佛心底悄然生出蔓延缠绕的藤蔓,一叶叶,一蔓蔓,绵绵不绝。
    萧赜嘴角上扬,笑意漾漾,“你这样瞧着我,倒叫我觉得是我欺负了你,对你不住。”
    我暗恼,他并没有三头六臂,为何总是一见他便慌乱。一时心中不服,我颇有深意地定定望着他。
    萧赜目光深深地看着我,沉缓道:“我的确对你不住。”
    我一窒,霎时间心中茫茫然的纷乱迭起,分不清是何种滋味。4
    前尘旧事,一桩桩,一件件,清晰浮现在眼前。
    我曾以为他或许永远不会提起从前;我也曾想过某一天我会质问。却未曾料到他会在我毫无预备的情形下陡然说出。
    突如其来的酸楚积聚在心口涌动,如丝绕颈,如刃刻骨,我凄然垂眸。
    他四指轻轻托起我的下颌迫我抬头,直直看着我,“对不起。”
    四目相触。
    我无波无澜望他,眼里似有薄雾缭绕。
    他沉静寂寂看我,目光却如深夜无垠。
    这个人,以为一句“对不起”便可将他赐予我的痛楚丝丝抽出。
    何其简单。
    我笑了,笑声那么苍白无力,响在寂静的深夜里,在我和他之间飘飘零零。
    萧赜伸手抚上我脸颊,手指凝滞在我眼角,轻轻拭去那滴泪,“哭吧。”
    两个字,字字生痛。
    我再抑不住拼命压抑的情绪,难耐心底深藏的委屈和痛楚,埋首在他怀里泪意蜿蜒。
    萧赜紧紧,紧紧圈住我,温暖强烈的男子气息和锋锐寒熠的甲胄幽冷透过风氅将我浓浓包围。
    我就这样蜷缩在他怀中,哭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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