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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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舟,你还记得不,两个多月前,你在战场上受伤损了心脉,还是我帮你清理的伤口。”他回忆着先前,说话的声调极轻极缓。
    他不提便罢,一提起,我便想起那时他存的心思,虽然不再恼怒,却也十分不快。
    “那时我便奇怪,你命怎么这么大,那一刀的位置,明明就是捅进了你的心窝口。”他为我背后的箭伤清洗干净,涂好了伤药,又拿起绷带重新为我包扎箭伤。“实话说御苏派你去打城墙,我很是担心……可是见到你又活了下来,我便安心了,冥冥之中,必是有老天相佑……”
    我垂着头趴着,把脸埋进被絮里,眼睛却涨涨地只想哭。
    爬云梯也好,撞城门也好,填护城壕也好,都是九死一生的方式。御苏让我挖城基,相对正面直刀直枪的对战,死伤的几率要低了很多。
    “御苏呢?”我自醒来,心里就一直牵挂着他。
    “他带领大军攻进城里了,瓮城那边的守军调到主城,有些麻烦。”
    我听不懂楚傲卿在说什么,抬头看了看主城旁边的那座差不多高的小城墙,便也明白了。在那座瓮城里,很多守军放箭,射死了攻城的士兵们。
    “御苏他……知道我受伤了吗?为什么没来看我?”
    犹豫了很久,还是把心里想问的话问了出来。
    心里有些悲痛,说不出是因为什么。看着这萧瑟的情景,想到火长和二万,想到原先平静的生活,想到没有在身边的御苏。
    御苏,是啊,当我受伤时,我多希望御苏在我身边。
    “他……还要指挥十几万大军,就也顾不上这些了。”楚傲卿停顿了一会儿,手滑上我的背部,问道:“小舟,难道你真的觉得他会喜欢你吗?”
    我浑身一颤,猛然吃了一惊,心里仿佛被重锤狠狠地击打过。
    喜欢?
    我不管背部的伤,勉强支撑起来,一个劲儿地摇头,拼命地急于向他澄清:“我没有指望他喜欢我……不不,呸呸呸,我不是,他,他不是同……他不该,不是喜欢男人的,我不想让他喜欢我……”
    越解释越混乱,越混乱越着急,心里却愈来愈懵懂,愈来愈模糊——我到底对他是什么感情?为什么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竟然会抽痛?
    楚傲卿微微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自我认识他以来,我听过几次,他这样叹息。
    总觉得叹气能叹得这样婉转且动听的人,没有坏的心思。
    “是吗?你嘴上所说,真的是心里所想吗?”他又停滞了一会儿,说道:“你并不是不知道,你可有什么地方称得起他?你……只是普通的士兵,甚至在士兵中,都是那么的不拔尖。论武才,论文采,论各方面的能力,甚至……论外貌,哪个,足以让他对你青眼有加?”
    他这一番话震住了我。实实在在地震住了我。
    这是我长久以来明明清楚,但却执意忽略,不肯面对的事实。
    我并非生逢于这个年代,不明白他们的处事规则,不理解他们的勾心斗角,帮不上御苏什么,甚至还总要拖累他。我连长矛长戟都不会拿,连盾牌都举不动,不认识行军打仗用的器材,连最基本的军备常识都没有。在这个地方,我竟然什么用场都没有派上过,归根结底——我竟然只是废人一个!
    是啊,我连这里的繁体文字都要连蒙加猜,御苏身边缺文事,偏他公务繁忙,我又帮不上什么忙,派不上什么用场,难怪他要把段子诲远远地从京城调来。
    从来未敢正视过,原来我竟是这样的没用……
    我本来,就是个普通人,到了这里,更变成了废人一个。
    楚傲卿放在我背上的手轻轻拍打着我,说道:“也未必,世界万物千奇,感情变幻莫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如御苏生僻,偏就你能接近他;如你,偏我就……”
    接下来的话,不知是他言又欲止,还是我陷入了昏迷,再也没有听见。待到精神好些,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床顶有?边刺五花绣的锦帐,往外看去,竟然不是行军的营帐,而是屋子。
    屋子里摆设简洁,地毯却是极好的,花纹禳边,精工细织。我动了动伤口,原来昏迷的时候又处理了一遍,现在好受多了。
    想要坐起来,可是环顾四周,竟然没有一个人。
    我勉力支撑起来,下地,走到屋外。外面艳阳高照,在戈壁一带,辽阔而又壮美。这里好像是一处府邸,有园子,有回廊,但房屋的建筑显然不如看过的图片上那般精美。
    刚想往外走,却听见不远处有说话的声音。循着声音看过去,御苏正在和段子诲说着什么,显然兴致不错。阳光透过镂空的雕栏照在他的脸上,他在笑,原本清冷的容颜在笑容下竟平添了几分开朗的气息,又有点像和我闹脾气时似有似无的孩子气。
    我的心猛然揪痛了起来,想起楚傲卿说过的话,无形的自卑在心里弥散开来。
    忽听得一个健朗的声音笑了几下,然后说:“殿下当真要疏狂献丑?”
    御苏的声音在那边响起:“你字疏狂,还怕献什么丑。再说当年殿试,可不就仅差了楚傲卿一个名次?”
    “好,既然殿下指明,疏狂就斗胆献丑了。”段子诲沉吟了一会儿,吟道:“朝辞雪海暮徘徊,西望轮台东杏开。万里霜天飞度日,丹心赤照黄金台。”
    原来他们在作诗。可惜我听不懂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我的古文知识只能勉强鉴别出这是一首边塞诗七言绝句。
    “万里霜天飞度日,疏狂果真是归心似箭了么?”
    “哪里,舍不得殿下,徘徊至今呢。”
    他们继续在笑着,突然御苏看见了我,远远问道:“可是醒了么?身体还好罢?”
    “没事没事,”我有些心虚,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们吟诗作对,我这粗人在这儿,岂不是打扰了他们的雅兴?
    “过来我看看,军医说你没有什么大碍了,我却终是不放心。”他朝我招招手。
    我走过去,他看了看我的脸色,又试了试我的脉,欣慰道:“等背上的伤口好了,就没有什么了。小舟,我一时赌气,把你弄到战场上,害你受了伤,自己也跟着焦急,是我的不好。看你差点死在城下,我真是后悔极了。你好好养伤,以后我……再也不这般闹脾气了。”
    他说这话诚恳殷切,段子诲在旁边故意咳了两声,惹得御苏直翻他白眼儿。
    他们的关系仿佛比御苏和我更要融洽,相谈甚欢,也少了许多顾忌。
    御苏拉着我的手,让我留在他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哦,对了,殿下,你我二人都做了诗,可就缺林小舟了。小舟——”段子诲朝我贼贼地一笑。
    初时见他便觉他邪魅轻佻,而今见他这贼贼的一笑,更印证了我的判断——这人是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疏狂,他不过是一介草民,哪儿懂得这些,你莫要为难他。”御苏偏过头,半带命令半带笑地说道。
    我的心却好似炸开了般。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哪儿懂得这些……御苏这话虽无它意,可是却是他心里所想。我一个粗人,他们文人雅士作诗,我若跟着凑热闹,附庸风雅,岂不是只有献丑的份儿?
    段子诲撇撇嘴:“殿下,您维护他维护得倒紧,我跟他开个玩笑都不准,真够偏袒呢。”
    御苏的表情顿时有些啼笑皆非,哄孩子似的说道:“你便省省罢。”
    偶尔会任性、会闹脾气的御苏,清清淡淡、被军营里的将士们私下喊作冷面美人的御苏,竟然也会有哄孩子似的调皮情绪,还是在段子诲面前。我顿时心里的滋味千千万万,融在一起就只有酸。
    “嘘,嘘,殿下偏心,属下不服。”
    “哼,你不服便不服,谁理你。哼。”
    瞧这,又换了一重情绪,旁若无人。
    “林小舟,太不公平了,你要是不作诗的话,殿下文书的起草就交给你来做了。”段子诲直接把任务扔给了我。
    “你这狐狸。”御苏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而对我说:“林小舟,那你就作首诗吧,全当叫这废物开心,别理会他。”
    我……作诗,叫段子诲开心?
    心里酸酸冷冷地难受,又羞惭不已。面对他们满腹经纶,我只有干瞪眼的份儿。我连唐诗都背不了几首,哪儿能作诗?
    “那个……作词可不可以?”我对诗实在是……咳,连歌行体和律诗都搞不清楚。扯开嘴勉强笑了两下,如果我能看见我的脸,肯定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作词,也行啊,”段子诲笑得比狐狸还奸诈:“词牌是什么?”
    笑,笑你个大头。老子唯一记得的词就是辛弃疾的《丑奴儿》,那个简单好背,只要照着它的格式填上,七四四七,七四四七,字数不少,押韵对齐,管它什么平仄,我不懂那玩意儿。
    我走了两步,沉吟了一会儿。那首词怎么背来着——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唔,《丑奴儿*好运来》。咳……
    我一定会运气好,运气真好,运气真好,我的运气真是好。
    我的运气一定好,一直很好,一直很好,永生永世运气好。”
    段子诲和御苏愣了一会儿,四下里寂静无声。
    世界都幻灭了。
    躺在御苏的行宫里养伤,我却什么开心的心思都没有。御苏和段子诲忙着商量行军的计划,成天不见人影。御苏忙里抽空来看看我,听他的意思,打算在此设立州县,派军民囤耕,加强城防,与北夷互通有无。他们需要我们的粮食,我们需要他们的战马,两下得益。
    那天我的《丑奴儿*好运来》着实让他们笑了个够。后来御苏说我字数齐整,押韵得当,平仄打乱也没有关系,最终帮我解了难堪。
    现在我正抱着一本《诗雅》努力地看,就算不懂其中道理,起码认识了字,背了过来,总也不至于出太大的丑,不至于让御苏觉得我粗鄙。
    《诗雅》是他们弘朝的前朝编纂的诗刊,收集了前朝的前朝许多诗人的诗,跟我们看的诗集没有什么区别。可是……我看得好痛苦……
    那些字,歪歪扭扭的,笔画还那么多,算什么呀……我承认那其实是古韵古体,不是歪歪扭扭,可是我就是不认得。
    可是,我不想比段子诲差太多,我不能这么没用,总要让自己能派上用场。
    “小舟,别看那个了,那个不适合你。”
    正出神间,听得熟悉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楚傲卿坐在床边,拿开我手里的《诗雅》,翻了两页,突然笑了起来。
    他好像忍得很辛苦,可还是没能忍住。我奇了,难道他知道了我作的那首《丑奴儿*好运来》?我承认这首词确实很衰,被人耻笑也是正常的。
    “林小舟,你把书拿倒了。”
    我一看,登时太阳穴突突地跳。怪不得我一个字都认不得,竟然是拿倒了。
    我瞪他一眼,把书抢了过来,无视他的笑,假装若无其事地塞进枕头里。
    “我想了很久,也许我不适合文字,跟段子诲没得比……”
    “跟段子诲比?”他好不惊奇地看着我:“段子诲当年进士一甲第三名,探花登科,文采斐然,你想跟他比?”
    完了,又出丑了。
    “不过,你跟段子诲比,是为的什么?”
    “没什么,我脑子缺钙。”
    我的脑子确实既缺氧又缺钙,段子诲能帮御苏出谋划策、运筹帷幄,能帮御苏起草诏令文书,能吟诗作对,文采修养高……而这些都是我做不到的。
    我我我……我非要找到能出风头的事来做不可!
    御苏晚上回来,心情似乎不错,命人烧了热水,下去沐浴。等他出来的时候,头发还是湿湿的,披散在胸前,滴着水。
    见我在看他,他笑笑,说道:“明朔城攻下来,是为了断掉北夷王庭与前线的联络。怀化大将军已经从右翼侧抄,我们占领了这军事要塞,待修养半个月,把城防做好,也要再启程往西行,与怀化大将军的军队会合,合击北夷王庭。”
    我听得一头雾水,也不敢说听不懂,只好胡乱点点头,末了说道:“你还是把我调进军营里吧。”
    他停止擦头发的动作,奇道:“怎么,为什么想要调回军营?在我这里不好么?”
    不是不好……而是派不上什么用场。
    又听得他道:“再说,你调到军营,又能做什么?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难道要气死军官吗?”
    我咬着嘴默默地听着。御苏说得没错,我既不能文,又不能武,先前二十年的生涯,只是教会了我死读书,迅速地适应生活环境,以及……打架。
    可是在这里,谁需要学英文,谁需要学函数和化学方程式,谁需要学第三宇宙定律和匀速圆周运动?
    还有,就算他们要学……我也不会。
    “不过林小舟,”他把毛巾递给一旁的侍从,挥退他,坐到床边:“话又说回来,你这到底干得了什么?看你平时行事,似乎有些常人所不能及的头脑和知识,但平日里却又做不了什么实事,连个普通人还不如。百无一用是书生,书生尚能写一手好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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