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秋卷  第四十一章 一身还被浮名束(上)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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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儿,让你担心了。”渊泽风既然离去,梦夫人依旧倒茶。
    云徽清侧过脸来,面具放在手边。
    梦夫人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最终沉默地看着,看着摘下面具之后坐在那里望着她的女子,看着那张面容,然后转身离去。
    云徽清垂下眼帘,披散下一头的华发。
    拉过一面铜镜,模糊的光影里,那镜中人的眼神似乎都不像是她自己的——深邃依旧,却藏着疲惫倦怠的落寞,雍容依然,却已经有了清冷淡漠的疏离。是什么时候她的眼神已经如此容易叫人捕捉到情绪了呢?
    她曾经握住那支用了十年的玉钗,试图握住人生中最后一点苍凉的温暖,却只能看着玉钗碎成一地的齑粉。
    ——如此说来,世轩,你是还要惩罚我么?是,我不该问的,我发间是你送给我的玉钗,可居然就对另一个男人动心,当年的誓言,天地可鉴,我违背了,“红尘无爱”这四个字我做不到,你就应该惩罚我的,不管是为谁,都该惩罚我的。
    我该对他说的话不是什么桃花落尽,而是“还君明珠”。
    云徽清没有闭上眼晴,也许对她而言,脑海里能够呈现的往昔远比现实里如何的刀光剑影来得残酷而不见丝毫血迹。
    慕容谦益总是觉得他被她看穿,可是他终究不会知道的是他自己其实不是唯一感觉被看穿了的人,他以为看穿他一切的那个女人,现在却有被另一个男人看穿一切的感觉。
    她知道那年轻的帝王,她曾经的少子,为了她遇刺的事情大发雷霆,在她能看到的密报里,她知道那一日有人是几乎做了死谏的准备才能维持那一点点安静的神情,若没有兵部凌倚天在旁无心的帮忙,只怕不是他们二人的人头落地——哪怕希夷真的到了,解释得清楚解释不清楚,他那样的地位身份,都只怕是要豁出半条命去应对。若不是渊泽风还有些自制,只怕没有人能劝止不了他的几乎要爆发的疯狂与狠厉。若她不是及时拖着那样的身子,隐瞒一切在他面前演戏,只怕一时间说是京畿人人自危并不为过,到那种时候,朝堂上情势如此,只怕险些就能逼着他做了昏君。
    她不想知道四王爷那一夜到底只是她的幻想还是真相,她也没有气力去管渊家每一个人的想法与感受,如今她只在乎或者说只想知道的,不过她那个心细如发的孩子究竟知道了多少。
    都到了他要揭开她面具的时候了,是啊,都到了这样的时候了。
    如果连四王爷都看出的关联,那么渊泽风没有理由毫不关心,更何况,她已经不可能不意识到当时自己在朝堂上反制的一手,是,那一手一定让他想起了某个应该作古的女人。
    那个女人曾经在宫墙之内摘叶飞花,他就是再不聪明也不可能看不出她的手法。是她防了他这些年,却在这样的事情上忘记了还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路数。到底是她自己厌倦了如此做戏,还是太久的安逸让她放松了警惕?
    其实她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蓝紫重瞳,修眉凤眼,这是太强的记号,若是还有什么人天天对着她这双眼睛却想不起分毫,那才是天下最大的可笑。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当年她拿这样一句话来解释自己的上书,如今,却要用这样的话来解释自己的一生了么?
    果不其然,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云徽清觉得实在是可笑到了极点,自己明明是灵觉通天的女人,天下没有她想看而看不透的命数,可是问题是她偏偏就是“不想看”,如同医者不自医的道理一般,通灵之人唯一不看的也是自己的命盘,她当年违背这样的规则做了的事情遭到什么样的后果,她自然清清楚楚,不需要也不会让旁人有丝毫的提醒。
    她早该想想,天下哪里有升官这样快的臣子,莫说她是个女人,还来历得不明不白,便是世家大族累世功勋,惊世才学定国安邦,也断然没有道理短短两年就位极人臣。如此这般,不是要利用她,狠狠地榨取一把,就只能说是他们之间私情太深,牵绊太过。
    她多少年来虽然血是热的,心却是冷的,手中的太多东西似乎入了她的血液,直让她无爱无情。她只要守着南宫世轩这一个名字和所谓的“为了世轩的梦想”的执念就可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活下去,一切的过往只是她手中握得住的权力或者抓不住的风景,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冷眼素颜看着这个人间,光风霁月里有没有那个寂寞的亡灵的足迹她已经不再在意。
    说起来也就是她一个人的痴心妄想,她是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存在,只怕自己都不记得从哪里说起。若是一个卑微的幽魂,那不过是会寄居于不同的肉体来求得所谓的长生,她却是一个人的身躯里容纳千万种的魂灵,独自曳尾于涂,看似自由,却带了最深的牵绊。细雨闲花落了满襟,幽会桑中依旧是太浪漫太幸福的缠绵,屧粉衣香亦未曾落在她柳梢头黄昏后的任何一个梦里。到如今她似乎连曾经的脂粉荼縻都记不起,纵使曾经说什么“芳泽无加、铅华弗御”,到了这样的光景,她却确实也再找不到一个为她撑伞的男人来结伴,而注定是孤身一人长裙迤逦过这漫漫的红尘长路。
    “曳尾于涂”?想到这样的典故,她微微有些讥诮地扬起眉来,带着些许自傲和自弃的神情。
    她一生挣扎在皇权之间,若真有人肯对她说“愿以境内累矣”,则是绝对做不来什么“持竿不顾”的清高。她早不是什么能随意放手的个性,就算不是“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也不肯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样轻易结局。
    若这样说起来,她也就该是永生孤独的女人。她知道渊家的男女摆脱不了的命运,知道凤舞九天却注定一无所有地落魄而去;她知道渊家的族徽上是一枝垂枝碧桃,桃花下他们一生爱上的唯一一个人却是他们永远得不到的一场梦境。但若是梦醒,她却不知道是失去是忘记,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里的另一场杀机,还是鲜血染了喜堂上彼此的红衣?她只是知道,只是知道她的父亲在那样的年纪还抢走了一个苏家的女儿,却因为一个偏执的猜测命令方氏家臣结果她的母亲;知道她的第二任夫君得到了江素锦却得不到她的芳心,扭曲的爱恨里放纵那一段红颜的寂寞凋零。于是她知道很多,但是知道了又怎样?刀尖上的调笑她自有放浪的魂魄,飞蛾扑火是所有渊家人共同的爱好,她知道了凋零,却总是在赌自己不会爱上,爱上的也是亡灵。
    可是,为什么要有那一只白猫,那一只“四脚香炉”在她怀里的一场温顺一场撒娇?从前从没有人想过的问题,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到底喜欢的是什么东西,于是谁知道她居然会被一只猫依赖到如此境地?
    到如今她好不容易决定放弃一切的顾忌来好好享受一场红尘,这红尘纷乱又让她卷进了另一场疯狂,是她本来就自作孽,不该回到轩京回到朝堂,还是从开始她就不该,不该在落英歌那一曲《木兰花》?
    好吧好吧,她必须要说自己对《道德经》如此情有独钟是个悲哀的错误,就算渊家以碧落天分封四支,就算渊家的族徽是道教的教花——桃花,那么她这样熟悉《道德经》,也实在是悲哀的。她现在完全就是在见证什么叫做“福祸相倚”,在那仿佛偷来的一年半载里,真真是浮生偷得半日,那从今往后便是如何?
    人果然是一种贪婪的动物,享受过就再不舍得放手,也许就是这样,很多人说若是注定要失去,倒不如从未拥有。他们本来可以就这样从从容容直到一切结束,他是天子的重臣,他是英明的君主,她是平凡的翰林学士,也是淡然的添香**,可到底是谁出了差错,是她不该求生还是他不该逼她求死?
    是她,是她不想一辈子做个平庸女人,若她不过是他高门里的一件诰命朝服下的附庸,那她不如死了,她这样的性子早就不能忍受迎来送往犹如青楼女子卖了红颜带笑,而她卖了自己的一生。
    到如今什么都改了,也什么都没有改变,皇帝的意思她再明白不过,她这一生到了如此境地,到底也是不能再听从谁的心意了么?
    既然如此,其实是不是就不如让彼此回到应该的样子——紫衣白发的绝代风华是心冷似铁的冰山寒玉,权势倾天的儒雅风范是从容淡定的世家子弟,而那个年轻的帝王,就该是雷霆手段的心思如渊?“慕谋云断”,帝王倚重,朝中风雨不起,一切平静如昔——这是她云徽清可以忍得的结局么?
    她握住那一张薄薄的白玉面具,玉质极好,好到寒凉透骨。
    入骨的凉意贴着她苍白的肌肤,明灭的烛火跳荡着映出斑驳的光影,墙壁上连一只蜘蛛网都映得分明。暗夜里纠缠的怨恨梦境和所有的爱恨回忆折射在她左手无名指上那一枚玄铁指环的表面,没有丝毫可能可以欺近。
    但是,她却还是不想回到那样的过去。
    到底,她是不是该袒露她的心声,承认所谓朝臣之间的正常交集,已经让她万劫不复了么?
    谦益,难道你……可以给我一个所谓的结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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