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秋卷 第四十章 而今才道当时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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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儿,方夫人是真的不好了。”若敬亭坐在她面前,神情是难得的郑重,“尘落说要和逝芳回去的,现下也就先这么等着……可是,你早就看出来的是不是,方夫人的心病,解了,就必死无疑。”
“四脚香炉”在若先生身边骄傲地踱着四方步,慢悠悠地走过去。这小家伙似乎和与她云徽清关系甚近的几人都有些好感,只是更骄傲,远远不如和她在一道时候的放肆娇嗔。可是这里头唯一的例外似乎是方家母女二人,尤其是对方玉锦。
对旁人都可以稍稍“假以辞色”的“四脚香炉”,偏偏是看见方家小姐时候无比奇怪,不是躲得远远,就是不依不饶,似乎总是跟这少女之间有些奇怪的氛围。
不过现下云徽清没有闲心去想这样的事情,只是抬起头,默默地写下一行字来:“先生,心结既解,自是了无牵挂,心结难解,便是离恨难全。与其怨恨一生,抱恨终天却是含笑而逝,未尝不得另番开解。”
“清儿,你说的自然是不错的,可是……我明白,你是真的不想答应方夫人,但凡事总得有来龙去脉,你总该给了理由,就是到底‘为什么’。”
“‘螟蛉有子,蜾赢负之’,然后如何?若蜾赢果真身后无以为继,何以年年岁岁繁衍不息?此中所言,终究不实,先生明鉴,毋行妄语。清红尘飘萍,绝非信女,血缘牵累不愿再续,往日种种从此无继。”她自是字字在理,义子一向也称“螟蛉子”。可这螟蛉与蜾赢竟是这等关系,她拿来比了人事,不知其中又是几分真假?
“清儿,”若先生抬起头来,“人终是有心有泪、有爱有恨,你何必将自己说得那般无情,这到底是在逼我呢,还只是在逼自己?”
云徽清略略一震,却还是写下去:“血脉纠葛人所难见,同门到头亦得成空,先生何必逼迫于清,这宗族谱系,岂是清楚于三言两语之间?”
若先生叹了口气:“你梦夫人来问的时候,你可也是这么答呢?清儿,我若敬亭连你梦夫人的手段都受不住,自然是看不清你的,但是……但是清儿,你总得记得,记得看清自己的心吧。”
平素便是不羁礼法的若先生,此时更是不等她的半句回答,径自起了身,退出去,在她面前,替她关上了门。
云徽清抱回那一叠河工之事的副本,低下头去继续看,若先生末了的一句话,她似乎是听见了,也似乎是没听进去的。
人命自该是生死轮回,没有人移得开哪怕最单薄的命盘。这是天下的棋局,是天下最无法毁灭的棋局,“星罗棋布”之间早就说出了这一点微末关系。那么,若是天象有变,便是如何?她没有说出的话,便是昨夜里“月食填星”的悄然显现,既然如此,“流民千里”又还有多远呢?如果真的是天下的劫数,她到底是出手不得还是该静观其变?
河工之事的历代存档她看过来也确实花了不少日子,她自是不愿“堵”,只服“疏”,到底会不会是她出京,或者其他的什么人前去平定?
愿“堵”服“疏”么?
“清儿,喝茶。”不知过了多久,梦夫人推门而入,静静地为她斟上一杯茶,推到她面前,“方夫人的事情,你也就不要操心了——听你若先生说,你近来很为朝政上那些事情伤神,自己保重身子吧。”
云徽清略略抬起头来,未待答话,背后忽然间响起极其熟悉却绝对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声音:“云先生。”
梦夫人听得也是一惊,云徽清却只是扶住她有些颤抖的手,默默推开面前在看着的所有东西。抬起手来,她依旧理了理鬓边垂下的长发,敛起衣摆,这才起身,转头——一身便服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打开门来,静静地站在门口。
那男子的目光从她身上扫到梦夫人身上,再扫回来。
一时诡谲,云徽清只是垂下眉去,浑然未觉一般略略点头行礼,似乎在自己府中见到微服而来的王者竟是家常便饭。
“果然,尚德夫人也在啊。”渊泽风开口,这一句话端的是耐人寻味。
“臣妾……”梦夫人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正准备行礼,却是被踱进来的王者虚扶一把:“云先生,我实在是很好奇,尚德夫人居然社交如此广泛。”
从女帝生前至交,到和她云徽清像是师徒又似乎是同辈的奇怪关系,王朝前后不过五六年里能有的区区两个为政的奇女子居然都和她有关系——果然是足够“广泛”。
“梦夫人为家师,清僭越,不知家师所犯何事。”云徽清提笔。
“有人告梦夫人欺君之罪,”渊泽风带上了门,立在她面前,“有人说,梦夫人隐瞒女帝未死之事实——我倒是很想知道,云先生身为当朝重臣,对此有何看法。”
“家师洁身自好,请皇上明察。”她字迹清隽不乱分毫。
“有人说,云先生像煞女帝,不知云先生作何解释。”他却是步步紧逼,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了威压。
“若容颜相似即是罪孽,此渊氏历代正统样貌肖似,为何人之罪,又何人可领罪?”她提笔一行字,依旧是温和里带了锋芒。
渊泽风不答,只是注视着面前女子。
良久的对视里,她的目光平静无波一如从前,然而身边的“四脚香炉”却不再玩弄她的衣角,相反微微有些瑟缩——她身上蓦然腾起的冷冽,高傲冷酷而寂寥萧然,没有鲜血气息的冰冷带着金铁的味道。
多少人都说最后洗不去的是刀锋上的血迹,可是连屠夫都知道,其实不管有多少血迹,只要洗,刀上可以没有丝毫的血腥而光洁如新。她不是屠夫,纵使她手中冤魂无数,罪有应得者历历可数,但是她的剑上也可以没有丝毫的血腥之气,只是那凛然的杀气,不是安逸和掩盖所能洗去。
渊泽风看着她,蓝紫重瞳,修眉凤眼,分明是女帝的身形女帝的眉目。
他要一个证明,他不要一个虚幻的寄托,只要一个证明。
蓦然抬手,他的便服下透出天子的明黄,一抹耀眼,而她居然也就在那一瞬间抬起广袖,枯瘦的手腕生生架住他伸过来的手。
她袖底冰冷的银钏硌住了他,他的衣袖滑下,遮住了那一道明黄,而她在他愣神的片刻已经反手一扬,将面上的白玉面具就这样轻轻巧巧地揭下来。
他回神的时候,她的面具已经递在了他的手里,只带起一个寂寥而冷漠的微笑。
她是骨子里骄傲自负的女人,究竟也是不肯为这样的缘故受他的辱。先发制人,后发,却不肯治于人。
展露的那张容颜,让人一时间惊诧到无语的地步。
都知道她曾经毁容,旁人也许暗自设想了不知多少情形,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惨烈,纵使渊泽风,也一时无语。
清癯的面容过于苍白,颧骨打下的深深暗影让她更加冷厉阴暗,她重瞳修眉,凤眼高挑,自然是没有分毫的差错,但是整张面容,也只剩下这一点点的昔年旧景。
唯一的血色来自一道几乎见骨的伤痕,她紧紧绷在骨架上的皮肉灰暗,只有那一道伤痕,从眉骨直直地劈下去,横亘半张脸的狰狞。
然而那张脸,却不是女帝曾经让渊泽风看了那些年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