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秋卷 第二十七章 兴旺满眼旧时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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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这还不够么!姓渊的,你们荡平的是我突厥的疆场!”那男子一扬头,阴晴说变就变,乖戾张狂。
慕容谦益看着身边女子眼神里淡淡的不赞同,递给她一个忧心的眼神,随后沉声继续说道:“据在下所知,前朝匈奴之事,似乎不该拿来自比,使臣大人,北庭都护府给了你们足够的自由,基本上已经是朝廷所能接受的最大限度之内的自由。更何况华将军驻守都护府,开通贸易,与内地一般无二,甚至还控制了不少的欺诈。这实在是为了北庭的安定,而不是为了民不聊生。”
云徽清略略一笑,却没有让任何人有所察觉。听得这几句话,对她,也许森冷的刀锋似乎也不想再放在心上了——他果然是让她觉得可靠的男人,有理有据,分毫不让却也没有丝毫欺凌之意,这样就够好了。
暗箭明枪里自然可能是紧绷心弦,也未必不能终于释然。她看着慕容谦益,慕容谦益的目光也和她交汇在一起:“珞寒。”
一声低低的自语,他终于将悲哀化了清浅的温和。
那北庭使臣忽然间手一抖,无人看清发生了什么,下一个瞬间云徽清已然脱身,那北庭男子倒将下去,而她广袖一抬,苍白指尖扣住他腕脉。
一群随从刚想要喧嚣起来,谁知道慕容谦益却忽然间一抬手,他是男子之身,又是文官之首,年纪虽然轻却是累世公卿之家的风范,虽然气质儒雅却绝对不是软弱,蓦然间的一回头,在朝臣们看不见的角度里,他眼神森冷幽邃,竟然就发了狠:“云大人是什么样的人,怎可以容得随意质疑!”
“他死不了。”慕容谦益略上前几步,这一句已经成了耳边低语,却是丝毫不减威压。抬头,云徽清也有了动作,淡淡地回应了他的说法:“使臣大人,终慑于天威。”她放开手,提笔就是这样一行字,面对白纸的眼神平静淡漠得看不出情绪。慕容谦益略略抿紧了薄唇,眼神里寒意少解。
“传御医。”御座上的王者似乎松了一口气。
不多时殿外通传,太医院判白岑殿外侯旨。那北庭使臣依旧昏迷不醒,“那便传进来。”帝王的声音威严自若。
“皇上,臣冒昧,意欲请白太医相借银针一用。”没等那一身绿袍走进,云徽清已经向殿上请旨。
她静静地俯下身去,银白的长发缓缓地垂下来,从御医手中接过的银针在她冰冷嶙峋的指尖微微划了一个圈,闪过的银芒平静温和得无知无觉而又清白无辜。
白玉面具后的蓝紫重瞳微微地眯起来,修长的眉峰略略一挑,苍白的薄唇带了有些凌厉的线条。
素手皓腕,银针暗芒,无人看见那一道清浅的碧绿如丝线般盘旋而至,随着那熟练到看不出任何不妥的温和手势,针尖刺入,而一丝碧痕,消隐无踪。
压抑的死寂里慕容谦益周身弥漫开一种骨子里散发的寒意,不够强烈,却绝对不容侵犯。殿上群臣没有见过这样的慕容相爷,而突厥使臣似乎也没有想到连着两个文臣都是这等森然冷酷的决绝。
云徽清一袭紫衣翩然雍容,这时候似乎也失了些许风采,身边慕容谦益突如其来的强势里,她只是阴冷讥诮,却不显得如何威严。
银针走过,她的私语没有人听清。
——羽厉涯,纵使朝中无人得知你的到来,这“碧罗轻烟”却是骗不了人。渊家天下轮不到你来染指,纵使瀚海阑干听凭厉王号令,这也不是你妄图挑衅毓宁天下的理由和砝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移花接木的把戏是你逼我,却不妨你只管怨恨。
本来华夷之辨就是文人最乐此不疲的主题,“居夏则夏,居楚则楚,居越则越。是非天性,积糜使然”,扛着这样的大旗,口诛笔伐反正用不着文人扛起一角江山,笔落惊起的也不过就是书斋里的片刻风雨。对于绝大多数文人而言,他们的作为游离于朝堂之外,却也不能融入市井之间,渊氏皇族对于文人的态度就是那样,既然知道文人最在乎的根本不是自己的身体,不过就是那点“生前身后名”,那么不到万不得已,脑筋清楚明白的渊氏皇族也不会拿文人开刀——对于那个成了刀下鬼的文人,这属于可以抹掉他死谏之前一切不光彩事迹的一件大好事,什么样的非议,也都会在这手起刀落的一瞬间被人遗忘、被人无视;而对于皇家,找文人开刀,刀上不会有足够威慑天下的血,还要赔上自己的执政声名,如此得不偿失的傻事何必去操心。
于是,一帮子文人也就明白,他们说什么,只要不要太挑战皇族的底线,剩下的就是信马由缰。终南固然捷径,但是真的入了仕,莫说他们当年装模作样修的那一点道法都会消磨殆尽于迎来送往的宦海之间,便是他们那点文名,也实在是不值得一提的点缀品。毕竟“风”无以安民,“雅”无以治国,“颂”无以定邦。而就算是兰章锦绣,也没有几个文人能有一言九鼎的力量,也许,根本就没有几个纯粹的文人能真正驰骋官场。于是他们是著作等身也好,名满天下也罢,绝大多数人的言语,不过是影响不了身家性命,也不要想如何上达天听。
市井和朝堂只隔着一道墙,却如同清毓殿和清宁宫只差了一个字却是前朝后廷的区别一般,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再者说,突厥与毓宁王朝的对立自渊氏得主神器之后就再没有消弭的可能,华夷之辨的渊源,加上家仇国恨,就是君主再开明,却也不敢忘了自己先祖曾经因为那突厥女人的逼迫凌辱而自刎朝堂。
——既然已经无可化解,那不妨让我云徽清……送君一程。
直起腰来,银针已经再度拈在指尖,那突厥使臣幽幽醒转,对上蓝紫双色的一抹厉色,不禁一颤。他是突厥牙帐里权谋算计的一部分,却也是瀚海黄沙间策马的热血男儿,身前女子的一眼固然带着宫廷阴谋气息,却也混杂了这毓宁王朝烟云胜景里决计不会有的金铁森然。流言蜚语,魇镇巫蛊,这是任何中原王朝的宫廷都不会缺少配料,然而突厥是苍鹰的儿子,拜服权威才是他们最终的信仰。
“小人惶恐。”桀骜不驯的眉眼间忽然浮现淡漠却深刻的恐惧,咬着牙的青年人匆匆一拜,身后几人纷纷簇拥他退去。
纷纷乱乱间清毓殿恢复平静,云徽清依旧站在那里,白玉的面具掩盖了可能的苍冷或者狠厉,也掩盖了其余一切可能的神情。
“云先生。”殿中气氛终于一松,御座上的王者蓦然间换了称呼,云徽清拂衣,作势欲拜下之时却是那王者一声截住,“云先生,朕已然下旨许先生御前不跪,先生不必多礼。”
云徽清略一抬头,满殿朝臣气氛有些僵住,她却只是广袖微舒,翩然而立。玉阶之下,为她摆下的书案上,她提笔只写一行字:“臣承蒙错爱,不敢妄尊。”
“云先生,彰我天朝风范,忠于朝廷,进位为尚书左仆射。”他不听她的解释她的推辞,做了最后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