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施大少的质问，王总管此刻也无言以对。此刻的我顶着歪在一边的乱发，衣服上还残留着昨夜的口水印，昨天忙活了一天，回房倒头便睡，此刻脸上的情形怕是更糟，只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的形象竟如此的狼狈。本来让我给这些已经作古的人下跪，已是极为不愿，现在又听到他这样无视我的价值，心里明明很恼火，却不知为何轻笑出声，虽然声音很低，但在这样安静的内室还是显得有点突兀。
    “我说得话有这么可笑吗？”冰山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抬起眼，挑畔的看向他，然后巧笑倩兮：“我只是觉得，像少爷这样身份的人不该只有市井妇人一般的见识。”
    “臭小子还不快点给少爷赔罪。”王总管急急的喊道。“好个牙坚嘴利的，我倒要听听这市井妇人的见识又是怎样。”很好就怕你不上钩呢。“所谓人不可貌像，海水不可斗量，怎么能肤浅的只凭一眼就断定一个人的价值呢。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少爷不曾听过吗？”周围一阵抽气声，
    “我倒是听过螳臂挡车，不自量力。”
    “少爷需要的不过是一个书僮，又不是一个教书先生，我自然是能够胜任才会被委任。”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也就不计后果了。只见他微皱剑眉，我似乎在挑战某人的底线。“你认为作我的书僮是件简单的事吗？”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不简单。”看他略显满意的刚要舒展眉头，立即补上：“但也未必会难。”眉前的川字更甚，声音不由的提高带出了情绪：“那么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让我满意。”言罢一挥手，立时有人呈上一张宣纸，平铺于案上“把论语开篇，学而篇默写一遍，以半柱香为限。”说完双臂交握一幅看好戏的样子。
    满脸黑线，没错对于我来说真是看好戏，前提是主角换作别人的话。我以为也就是吟诗作对，心下早就把烂熟于心的古诗统统调出来作准备了，谁知却始料未及，不过我的估题运一向差得紧，每每考试全部跑偏。说起毛笔字更是让我心惊，小时临贴总是不能让墨迹乖乖的待在红线以内，惹得小朋友都笑我写的是胖体字。估计此刻我的脸和那张宣纸不相上下吧，因为我好像看到那位施大少的嘴角轻轻向上扬了一个小弧度。不行，不能被古人看扁，怎么说我也是长江后浪，就算没把前浪推死在海滩上最少也得把架式摆出来。调整心态，略带不屑的说：“默写先人的文章未免太过简单了，我想少爷的门槛不会这么低吧。”复又迎上那深潭似的眸，努力让眼里闪烁出自信的光茫，心里却捏了一把汗，戏已作足，不上不钩只能看老天的安排。
    盯了半晌就在我马上要泄气穿帮的时候，他一指桌上的青花瓷瓶，“咏此物，形体不限，半柱香。”我心里简直笑翻了，面上却仍是淡然，呵呵，低调一定要低调，“吟诗太落俗套，不妨唱个曲儿，大家看看可应这个景儿不。”说罢清了清嗓子，用低柔的声音缓缓开唱。
    “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
    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
    冉冉檀香透过窗心事我了然
    宣纸上走笔至此搁一半
    釉色渲染仕女图韵味被私藏
    而你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
    你的美一缕飘散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在瓶底书汉隶仿前朝的飘逸
    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
    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你眼带笑意
    色白花青的锦鲤跃然於碗底
    临摹宋体落款时却惦记著你
    你隐藏在窑烧里千年的秘密
    极细腻犹如绣花针落地
    帘外芭蕉惹骤雨门环惹铜绿
    而我路过那江南小镇惹了你
    在泼墨山水画里你从墨色深处被隐去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在瓶底书汉隶仿前朝的飘逸
    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
    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你眼带笑意
    芭蕉帘外雨声急，
    青花瓷里容颜旧。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一曲终了，看着有些怔忡的众人，答案便已知晓，冰山少爷最先回神，再看像我的眼神里多了些探究与玩味。“如此喜欢卖弄之人，倒想看看还有甚本事，且跟着伺候吧。”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的情绪，复又道：“来福，带他去清理干净，扣去三个月的月钱。”心里虽然不服气，却也知道这已是从轻发落了，毕竟自己有错在先，再者我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找了个待遇不错的工作，不能白白丢了，人家给台阶下，我也见好就收，于是敛气宁神，谢过施少爷，低头随来福一并退出房外。
    “子凌没想到你还挺有才的嘛，怪不得红儿对你与我们不同。”来福打趣的说道，
    “来福哥别折煞小弟了，刚才也是急中生智，都道少爷脾气不好，我只是不想让别人来承担我的过错罢了。”说得责无旁贷似的，以至来福看向我的眼中又多了几许钦佩。七拐八绕的到了浴房，平日我是不会来此的，就怕事情败露，在这里还是作男子稳妥些，好在古人洗浴本就不多，也没人当我是异类。
    “子凌里边便是浴房，你好生洗洗，估计少爷一时半刻也不会找你，王总管还让我去交待厨房一些事情。”
    “多谢来福哥，你且忙吧。”说罢推开门进了内室。房中央放置一个大型木桶，旁边两个桶里的水还泛着热气，木桶边搭着一条布巾，边上还放着一个篮子，里边有些皂角，估计是拿来洗发的，虽然略显简陋，不过有如此难得的机会，我还是很庆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水倒进木桶，脱掉衣物，步入桶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打散发髻，任长发四散于水面，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让水渐渐漫过头顶，身体在温热的水中完全放松，神经也跟着松懈，突然很想家，很想高楼大厦，甚至汽车尾气我都怀念，如此想念却又无能为力。昨夜那个梦，梦里那个安抚的声音，为什么我不能回去，他说的归期又是何时，无助感一瞬袭满五脏，眼泪不期而至，于是沉到桶底放任悲伤。
    这是我书僮职业生涯的第三日，虽然我们还是互看对方不入眼，但我不能否认，如果他不说话，我还是可以忽略一下他的缺点，完全抱着欣赏艺术品的高雅态度来对待。就如此刻，如瀑的黑发随意的散在肩侧，白色的长袍穿在他颀长的身上有种越世之外的空灵感。午后的阳光从窗棱间斜射进来，照上他俊美的侧脸，像镀了一层薄薄的金粉，美的不可方物。我肆无忌惮的看着，因为此刻他正凝神在宣纸上游走，都说字如其人，他的字亦是俊秀挺拨，可惜我一个也看不明白，真真成了目不识丁。
    “墨要干了，你还愣着干什么？”艺术品突然出声吓了我一跳，立时觉得围绕着他的光环消失，恨自己看走眼。拿起墨石在砚台里打转，磨了三日力道还是掌握不好，总是绕着绕着就拐到外边，施少爷早已嫌恶的瞪了过来，我视而不见，虽已满手是墨却还乐此不疲，正磨的自我陶醉之际，一滴狡猾的墨汁突然划了个好看的抛物线，真直摔到施少爷的俊脸上，位置不偏不倚正中眉心，心道大事不好，看那两道剑眉又要深锁，我急急抬手去帮他擦拭，却忘了满手都是墨，结果越擦越黑，施少的脸都气绿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望少爷开恩。”看到即将要暴发的施少，心里还真有些怕怕，“少爷要不这样，你在我脸上画个乌龟，我顶着它一天，如何？”我开始作起了交易，管他呢，反正府里都认为我是个男人，丢点脸不算什么。
    “好，脸伸来。”哼！还真不客气啊，无奈我只好让他在我这如花般粉嫩的脸上做画了，于是，接下来的一天里，平时很少走动的施少，竟然逛遍了园子的每个角落，再后来我脸上的龟，也就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些平日里嫉妒我长相清秀斯文的混小子们着实扬眉吐气了一回。后来我研墨的时候倍加小心，每次对着砚台都仿佛对着一方神物似的，生怕恶梦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