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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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途辗转,愈入燕境腹地。
官道私道山道水道一路交替,看得出来是为了避人跟踪。
不知目的何处,易逐惜不说,我亦不问。只是深秋萧瑟,雨一下起来就阴湿寒潮个没完没了,而山雨仓皇,更是说来就来。于是一行人不再急赶,找了处道旁落脚篷暂且休憩。
我抬头望了眼门外黑压压的天色,再瞥了眼坐在小小篷子中央烤火晾衣的二十五护将中名唤“小五”、“黑剑”和“不留”的三人。
似乎很是专心地各自烤火,或闭目休息,或整顿行李。
鬼都知道,易逐惜似乎有事离开片刻的当下,负责全程照顾旅途的他们仨有多提防我的一举一动。
何必呢。
我轻笑。
将本就不敢妄动真气的我用奇异手法封了十道八道大穴的易逐惜,本已是多心。
他们仨也不阻拦,我大大方方地跨步,迈入微雨如毛的世界里。
顺着泥泞还不算难走的石阶一路而上,便是个山腰的小凉亭。
入夜了。
风雨习习,山下人烟稀少的村落,三三两两地点着灯火,间而冒着些食烟的余韵,晚风萧瑟里即将散去不见。
颊边袖里凉意阵阵,小小茅草亭子抵挡不住斜雨靡靡,雨丝顺风一个劲地扑上身来。
也不知冒过什么念头,我的眉头一紧即放,不由自主微笑一声。
迈两步,下台阶,直接站定在亭前风雨里。
放纵地悠闲挺立。
湿漉更甚,凉意更甚,痛快也更甚。
直到夜深。
直到雨骤。
直到一双无声脚步,一抹幽淡清茶香,一把十六骨皱面油纸伞,出现在身侧。
我身上大半雨丝已被遮去。
双双静立。
无人回首,无人言语。
半晌,我垂眸点头示意,抬了一手去接那递上来的油纸伞,只是依旧不去看来者。
入手木质把手的一刻,触见残留其上的温度,亦滑过了来人冰凉的指尖。
冷暖交融,有一些微妙的感触,微痒着划过心头。我也只握紧了把手,缓缓接过。
却在收回手的一瞬,被另一道环覆的温暖惊得滞了一滞,不由得回头望去。
葱白瘦削,却又遒劲有力着骨节分明的手,半握半按着覆在我握伞的手上,不松不紧地禁锢。
竟是这般滚烫的掌心,与易逐惜冰冷指尖相较,直如一声破空而出,无声无痕的嘶吼。
顺着,我看见他银滚墨紫叠云纹的袖口,另一只手撑着的一把八骨素面伞,整齐素净笔挺的领子,和微微抬着下颚,凝望夜空的眸。
眉头皱着一点,颇有些好看的弧度。
长睫下清韵的眼神却是穿透了厚厚云层,投进不知何处的远方。
易逐惜的声音,便自微抿着半讥半嘲的唇角里淡淡流出来。
“多少年前,有人曾告诉我,关山的星星,最美。”
他这样说。
依旧凝望远方。
手,也依旧没有放开。
维持着这样一个两人两伞,却都淋了半身在雨中的怪异姿态。
——只是可惜,没能带着逐惜,去看关山皓星。
故人言语,刹那涌上心头。
我一时不知做何感想,又如何回应。
沉默着,我转回了头,也看向天空,黑沉欲压的乌云。
一丝月光星光也透不过来的阴霾。
我突然无声笑了起来。也不过是自鼻里透出一声笑般的呼气。
然后我深吸气,开口:“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五颗……”
不回头,也猜得到易逐惜此刻脸上的莫名之色。
我却是自顾神态自若语调轻快,继续“数星星”。
耳边,渐渐听见易逐惜隐忍的笑声,越来越肆意。
他放手,踏前一步,带笑开口,重叠在我的声音里。
一同“数星星”。
于是两人两伞,并肩地站在茅草亭前,对着风雨凄迷的夜空,顽固可笑地幼子学数。
“一百一十七,一百一十八,一百一十九……”
隔着半肩的雨屑风疏,犹自淡淡传递的彼此温度。
各自相安,各得其乐。
又或者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没有心机没有生死放下过往放下未来,只是单单纯纯站在一起。
彼此取乐,互相取暖。
即使只有一时的互相陪伴。
剌剌风声,猎猎衣响,话语单调不堪。却在这单调间,无需回头便可确认的那一丝真实温暖的笑意。
语声,渐止。
两人静默挺立,听着遥遥自山下农家传来的琴声。
琴音破败,技亦不佳,显是农人亦受这靡雨之苦,晚来聊以自娱。
“啊,是‘送江雪’……”我不由报出了琴曲词牌,忽又转头对着易逐惜轻笑,微一挑眉。
既已不堪入耳,那再摧残一下你的耳朵也不要紧了吧。
我如此想间,易逐惜也眼角轻挑唇际缓勾,回了个微妙的表情。
然后毫无征兆,同时动作。
我扯起五音不全的嗓子,和着风声雨声和走调的琴声,开唱。
而易逐惜退步折身翻腕,将手中伞斜斜一刺一划,随着我难以入耳的歌声和即兴而作的歌词,以伞作剑舞了开去。
君如画,画眸瞥惊三生乱,乱莫江山,散散散。
君如画,画眉半敛半流烟,烟若平生,淡淡淡。
君如画,画颜揽雪夺炎香,香自魂来,漫漫漫。
君如画,画丝妒煞绸光转,转亦流年,换换换。
君如画,画魂执手谁相伴,伴又奈何,颤颤颤。
君如画,画尽墨枯何人在,在还可叹,断断断。
琴声断续,雨声断续,歌声断续。
只有在琴声雨声歌声里穿梭盘旋的八骨素面伞,和伞下翩若惊鸿的游曳身姿,自始至终的悠然若梦。
随着节奏,和着音调,伞面开合,随意挥洒,急行慢走,游刃有余。
收,重墨点睛。
放,繁花忽绽。
偏偏在雨丝即将沾了他衣的前一刻,衣袂偏飞伞影幢幢,依然是那个隐现自如的雨中精灵,不让霪雨误沾了一分。
水珠便自飞旋的伞骨末端珠帘般滚落,晶亮闪烁间,忽而利落潇洒,掷地有声;又忽而温软绵延,暮鼓晨钟。
随着水珠而乍起乍落的微弱光线映照在易逐惜的身上脸上,仿似一方流动若影的白纱,留下一道一道半明半暗中眉目如刻,眸灿如星,气势如虹的剪影。
每一个角度,每一瞬动作,都是黑白烘托间愈见惊心的势、决、与韧。
让人忽有些错觉。
这漫天霪雨暗若噩梦,便只需这道翩然银影,便可驱散,便可指引。
缓慢,却有力。
歌毕,舞罢。
易逐惜静静站在我面前,极轻微地喘着气。
氤氲吐息穿过相隔彼此的冷风,冲撞着我的颊侧鼻尖,随后四散逃去。
微微残留的气息与温度。在被冷夜冻到麻木的时候,依然能够感触。
琴曲,仍期期艾艾地奏着破碎的旋律。
靡雨,亦不管人间悲欢离合照旧横斜。
互视,沉默。
然后,微笑。
同时将手中油纸伞松手一抛,两人往茅草亭的中央柱子上一人一边重重一靠,背对背坐在了地上。
我将头靠在柱上,放松了全身,任风雨凄迷罩笼全身,再不愿多想分毫。
身后的易逐惜怕也是同样想法。
彼此专心一般地倾听这风雨这琴声,不发一言。
易逐惜的温度,似透过这不甚厚实的木柱传了过来。
幽幽的,安心的味道。
触觉,亦或错觉。
偶尔会有一两丝易逐惜的发,随着忽东忽西的夜风吹至我脸颊,微微瘙痒了颈侧眼帘。犹带着些湿漉的熟悉气息。
我的发,怕也是如此骚扰着他吧。
我笑。
——明明,只需回头一望。
或许便可抓住彼此最真实的心意。
却总是错过。
错过,便更心焦。
心焦,于是越行越远。直到连回头一望的勇气都失去。
便让这一切淹没在这漫天风雨中,即可。
如此一刻,最最纷乱中的最最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