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门前一条老狗呆呆地趴在门前老槐树下的阴凉里，看着端儿和钟儿从车上下来便缓缓地站了起来，熟悉而虚弱的目光看着他们，意思“你们来了”。端儿从怀里掏出一块中午吃剩的烧饼来，蹲下来放到地上，伸手摸摸它的头。两人进了院门，老狗咬着烧饼，也在后面摇摇晃晃地跟了进来——它已垂垂老矣，快走了。
    进了院子就看见有三四个老太监，行动迟缓，目光呆滞，有的在光着膀子捉虱子，有的拿着什么东西在手里把玩，有的什么也做不动了，就那样呆呆地坐着，木人儿一般，眼睛都不怎么眨。见端儿钟儿进来了，他们都才动了动，看着他俩。
    后面一间面南的小屋子里，窗下一个低矮老旧的塌上，卧着一个干瘪枯瘦的男子，他的头发已经全白，稀少得连簪子都承不住，只是胡乱地披散着；乱发里一张脸皮肤已经抽干了全部水份，松懈的皮肉全部向下堆着，呈着复杂的沟沟壑壑；一双干枯的眼睛呈着苍老的灰黄色，而且日渐混浊下去，现在已经不大能看清人了。
    见有动静，这男人忽然吃力地起来，伸手往模模糊糊的人影处抓，“小端子，是不是你来了？”他的声音比老死的人还要苍老几分，听着像是来自地狱里的声音，让人害怕。
    端儿过来抓住老头儿干得树枝儿一样黑灰色的手，“师傅，是我，我是小端子。”说着便坐在了塌上，提高了声音道，“师傅，我给你送药拿吃的来了，还给您带了一身新衣服，茜罗纱的，夏天穿着很凉快的。”
    说着对钟儿点点头，钟儿就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的放在塌边，道，“这都是端儿哥哥给您备的糕点，都是又甜又软的，包您嚼得动；这些药都是端儿哥哥给您配好的，按着量包好了一份份的，要喝的时候煎就行了。这衣服要试试吗？摸摸这料子，上好的。”
    老头就伸手抓那些东西，“来，给我搁起来，底下有个带锁的箱子，搁里，那群老囚攮的专偷我东西……”说着便抖抖擞擞地用力拿东西。
    等到帮着老头都弄好，才得说几句话。
    “荣主子还好？”老头让人心生恐怖的双手又抓着端儿不放，并且不停摸索着。
    “是，师傅，夫人一切都好。”
    “樱儿荀儿那两个丫头怎么样了？荣主子没给她们俩寻门亲？”
    这问题老头已经问了不下几十遍了，只是每回问完就忘记了。端儿仍耐心回道，“她们发誓不嫁人，要守着夫人一辈子。如今她们都三十多了，可能不会再嫁人了。”
    照例老头一阵心酸的表情，“可怜两个丫头，当初在宫里，多知道疼人啊……若是荣主子有些时运，她们俩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啊……”说着便哭了两声。
    端儿跟着沉默下来，等老头缓了缓，才道，“刚才我在外面看见一处新坟，是哪位公公的？”
    老头抹了抹眼泪，“是福禄的，前儿夜里才走的，享福去喽。他死前没多少日子还跟我说梦见他原本的康主子跟他说话，说自己就要去见他喽，果然这就没几天。他自己备的棺材寿衣，把他康主子给他的一块玉佩也带走了。”
    钟儿哭了，低头抹着眼睛；端儿默默坐着，没有说话。
    见老头歪着头合着眼似有睡去的样子，才轻轻从老人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来，起身同钟儿出来了。在外面的院子里两人遇见了老太监临海，在宫里的时候他就有些势，现在在这里也是头儿，哪个老太监死了都是他张罗人送埋的。
    “这是十两银子，给公公们买点儿吃食吧。”端儿把装着银子的布袋放到临海的手里。
    临海看着端儿，“你这孝心我们都知道，只可惜我们都是被人弃若敝履，行将就木的衰朽之人，再没有半点儿好处能给你了。”
    端儿笑道，“公公只管安然受之，我只想尽我所能照看下师傅们，别无他念。半月后我再来，陪公公说说话儿，保重。”拱拱手，快速走了出来。
    刚刚一直守在门外的老狗也送了出来，看着两人上了车才又趴了回去，目送他们走远了。车上钟儿的心情一直不好，也不多话，低头赶着车。端儿也无语，眼睛望着周围夕阳里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