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二十一,饿之王(上)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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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涅王府庭院内的红枫红得犹如烈焰。大半年间落下的枫叶早已干枯变黄,混合着干透的暗红落花,铺满整个庭院,地面石砖被完全覆盖,只有几株杂草顽强地伸出。鞋子踩在落叶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姚长老总喜欢在镇里闲逛。涅王府荒废后,每次他经过此南北向的陡峭纵街,都要顺道上来看看。他小时候就特别喜欢这院里的红枫。当然,那时此大宅还不是涅王府,而是谷地望族任氏的大宅。
    他一边看着红色的枫树,一边细细地思考这大半年来与深谷大殿的斡旋角力。深谷大殿与六家族的大会日期将近,他当然早已接到深谷大殿信鸦所带来的竹片。
    他与其余长老一样讨厌谷地信鸦,那些头部长着三四颗眼睛的信鸦总是令人不舒服。各家族习惯用鸽子传信,只有深谷大殿传统上会用那些易瞳的信鸦。毫无疑问,他直觉地觉得这次会议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事。这八九年间,南越军洗劫谷地,涅王横征暴敛,还将临氏灭族。他们本来已经惶恐不安,经营无比艰难。
    涅王之死虽然令他们松一口气,但此役对于谷地的代价同样惨重。而今年流放地党众不断骚扰,他们也已经倾尽全力资助谷地防卫了,深谷大殿仍不断向他们索取,实在过分了。
    只怪七家族,当然,现在勉强只剩六家族,只怪这六家族像一盘散沙,如果当年任氏血族还在,或者自己姚氏的兄弟有任氏家族一半的魄力,谷地一定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姚长老经常这样望着红枫发呆,正思考着会议上怎样和那临氏丫头周旋。他甚至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一易瞳师匆匆走上台阶,已经穿过庭院的大门来到自己身后。
    “叔父,您果然在此。”那戴面具的易瞳师看来是快步登上石阶,说话时还喘着气。
    “哦,对了,我差点忘记今天下午其他当家会到我们家来。”
    “是的,叔父,我们是时候回府了。”
    “那我们边走边说。”
    姚长老的侄子当了易瞳师没多久,他的师傅和师兄都在深谷大殿内工作,姚长老便命他顺便将深谷主祭的决策动向带回来,好令他们几家族提前应对。
    涅王死后这大半年,街上渐渐多了一些人气。六家族的酒馆食肆陆续复业,农人们挑着肉菜在街上要喝,卖陶器和铜面具的小贩在为摊位的几块石地砖而发生争执,民兵卫队似乎在进行调解。族长们也达成一致,免去小商贩们的租金。
    但毕竟和涅王来之前那七家族全盛时期已远不可比,很多店铺变得非常破败。原本,小酒馆在窄巷里堆满酒坛,头顶挂满火红的纸灯,挤得陡峭曲折的小巷水泻不通。但现在这些商铺都早早收档,一到傍晚便如死寂。
    街上鱼龙混杂,多了很多奇装异服或衣衫褴褛的人。他们明显不是谷地本土的善男信女。有皮肤黝黑,身上扛着弯刀,衣着五颜六色,挂着大银链子的夜郎人穿街过市,也有穿破烂短衫,一身老茧与泥浆,背着锄头的南越劳工蹲在街头啃着面饼,还有很多人戴着头巾或草笠,看不清样子。当然,谷地可能本来就比中原任何一个地方的人种更混杂,但是现在这些人总令人觉得额外可疑诡异。
    老姚和他的侄子走在街上,在临府废宅门前驻足了片刻。院门大开,牌匾脱落。从门里可以看到院子的枯树与枯竹了无生气。主厅建筑更是被烧掉了一半,从破烂的格子门直接看见积着厚尘的大厅。屋顶更是破了一个大洞,屋内外地面上散落着黑色的瓦片。中午微薄的阳光穿过零碎的木梁,可以看见细碎光线中的尘埃舞动。
    “主祭大人的肚子越来越大,预计还有一两个月便会诞下髓之子。”
    “哼,你们易瞳师那些传说真的可信吗?什么髓之子,我想就是那丫头被人搞大了肚子,八成是那任氏的小子,才借了谷地的传说不至于如此难堪。”
    “但我的确也参加了仪式,师傅一直说她腹中孩子未来将会是真正的谷地之主。至于髓之门内或门外发生过什么,我们也确实不知道。”
    “深谷大殿的八卦事就算了,就没有和会议有关的消息?”
    “上月流放地党众又再侵入谷地,深谷大殿已将其击退。”
    “怎么我们不知道?他们没有经过镇里?”
    “没有,他们直接袭击镇郊森林的无名店,据说他们知道盲王在那里。深谷大殿恐怕是有内鬼。”
    “哈哈哈哈哈,谷地的古神圣殿,在这个时代也不过如此了。”
    姚长老好像觉得非常得意,就像一个完美无缺令人嫉妒的人,忽然被他抓到了令人尴尬的痛脚。
    “因此,他们要借此为由,继续增加大殿的献金了,我说得没错吧。”
    “嗯,是的......而且,这次会议听说还要划走薄雾镇全镇与落花镇东边的塔楼,归深谷大殿所有......”
    ”什么!”
    薄雾镇几乎都是白氏家族的产业,姚氏也有不少合伙的生意。此举相当于把白氏家族整个端起。姚长老气愤得咬牙切齿,即时转过头来,在街中大叫。易瞳师侄子战战兢兢,也无能为力。街上的人向他们投来怪异的目光。
    随着腹部越来越隆起,深谷主祭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此刻主祭挺着大肚子,在大殿内焦躁地来回踱步。
    “还有谁,接下来还有谁要向我们要钱?”深谷主祭问。
    “没......没有了,主祭大人,他们是今天最后的访客。”芈先生惶恐地答到。
    少女刚见完作坊镇的坊主们。她身穿深谷主祭的华服,觉得后脑仍插着的那三根眼形图案的大发簪无比沉重,像要将她的脖子拉断。作坊主们请求补充镇里的面具,被主祭当场否决了。涅王虽死,但这百废待兴的关头,流放地党众已令她头大,她实在拿不出钱来处理仪式上的投入。
    芈先生正是姬先生的入室徒弟,在易瞳术山谷对道士拔剑相向的那位。他比少女没有大多少岁,虽然面戴易瞳师环形眼罩,但看上去比主祭还要稚嫩。对于他师傅的职位,这位青年明显觉得力不从心。能力过人的易瞳师早被涅王血洗殆尽。能人短缺,这也是这大半年来令深谷主祭同样头大的问题。
    如果陛下还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有办法。如果是他,他会怎样处理这种种繁琐的事情?少女无数次地这样思考。
    然而,大殿的大门还是出现一个矮小的人影。那非但矮小,简直是几乎趴在地上爬进来。眼前这个老头只有一条短得不成比例,而且关节畸形的左腿,还有一根长得不成比例,满布皱纹的左手。老头只有几根头发,右半边脸已被灼伤,两只眼睛只有眼白,没有瞳孔。颧骨与鼻梁夸张突起,背部的驼背更是非常畸形。整个人就是一只在地上爬动的残废老猿猴。
    “嘻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主祭大人。”
    但是,这残废的老猿猴虽然爬得非常吃力,但还是发出一贯的笑声,每次芈先生都无法忍受这老头的笑声,表现出一脸厌恶。
    “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老夫无能,不能为主祭大人分忧。但王后深知主祭大人所虑,已在大人的房间等候,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
    知道王后姐姐来访,少女似乎稍稍放松下来。她直接掠过那老猿猴,走出大门,绕过大殿,穿过崖边的狭长小亭,经过鸟塔,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她觉得肚子越来越重,腰也越来越痛,每次往来大殿与自己的房间,脊柱都好像要向下坠插穿她纤瘦的身躯。
    “阿渊。”
    “姐姐。”
    王后帮少女卸下发簪,解下腰带,褪去深谷主祭的华服,换上宽松的长袍。那新来的侍女早已对深谷大殿熟悉,在少女怀孕期间也成为少女的贴身侍女。侍女此时端着一个乗着温水的铜盘走进来,看见王后在此,也就很识趣地退下,躬身将房间门关上。
    深谷大殿的整个建筑群都非常昏暗,不见天日。现在虽然是下午,但室内仍然需要点亮一盏铜灯。谷地狭窄的地形导致谷地的室内空间也同样狭窄,比起中原的家具设计更是务求精简而小巧。铜灯的火光下,可见少女的房间简朴,除了那低矮的床上,小小的屏风画着华丽而抽象的百花图案,颜色脱落,画面泛黄。百花中央围绕的是谷地的花中之王,血睡莲。
    只有在王后面前,少女才可卸下深谷主祭的身份,才敢露出那疲惫的眼神。即使体内的瞿母之血一直令她精力过人,但怀孕还是占据了她身体大半的体力。
    “姐姐,你说我是不是比陛下差远了,如果是他的话,深谷大殿一定不会如此狼狈。”
    “你又在胡思乱想。你才不过做了二十年人,而陛下已经活了几百年,怎可与他相比。你永远是谷地的公主,无论你做怎样的决定,都会得到我们的支持。”
    少女用铜盘里的温水洗刷身体,王后在替少女梳顺她的长发。那些原本如丝般柔滑的黑发因为焦躁不安经常变得干枯,乱缠在一起。
    “但是,我仍然很后悔将老蒋放出来,我不应该相信老蒋和那近卫队长。我又一次令陛下身陷险境。”
    “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事,如果是陛下,我相信在这人手不足的时期,他会作同样的事情。”
    “哎,如果姬先生还在那有多好,为什么他的徒弟学不到他的一半......”
    王后将少女的长发简单地扎在一起,少女叹了口气,将头枕在王后的大腿上,闭起了双眼。瞿母之血好像将她的精力完全带给了她腹中的孩子,她经常睏得无法睁眼。
    睡着前,她想起了姬先生,想起背后捅他一剑的八尺猎人,想起先秦古镇自己帮他缝合的伤口,想起那血的腥味与野兽的体臭,想起他赤裸的身体,他满布伤痕的粗壮肌肉,想起自己第一次这么近看到一个男人浓密的体毛,粗大的器具,想起自己后来把他丢在了那里不管......
    “那丫头何时变得如此忘恩负义。”
    “登上高位后便肆无忌惮。”
    “盲王虽然不在,但若她腹中之子顺利诞生,恐怕更加有恃无恐。”
    长老们已齐聚于老姚家中,少女无疑是长老们话题的中心。
    “我们必须拉拢王后,令王后站在我们这边。您觉得如何,老白?”姚长老说着,转向一直一言不发的白长老。
    “你们有没有听过王后讲过的一个故事?一个叫”饥饿的王”的故事。”瘦小又白发苍苍的老白慢慢地说到。
    “什么?又是易瞳师的神怪故事?”老姚大惑不解。
    “老夫不像易瞳师们记忆力那么好,也试着复述给你们听听。”
    从前,有一王,
    一个饥饿的王。
    征服了所有国家之后,
    修建方圆万里的宫殿,
    修建高耸入云的城墙。
    劳作的人一个个死去,
    他的土地上不再有劳作之人。
    绅士也开始了苦役,
    不服从命令的绅士被一个个处决,
    他的土地不再有高贵之人。
    勇者背叛他,
    勇士们被一个个毒死,
    他的土地不再有勇武之人。
    他斩下了大臣们的头颅,
    他的身边不再有谋略之人。
    最后,天地间只剩下,
    一个人,
    饥饿的王一个人。
    他将尸体丢进深渊,
    他爬进谷底的深渊里,
    很多年,很多年。
    他将死去之人的尸体捡起,
    一个个吃掉,
    好像没那么饿了。
    他累了,睡了一个长长的觉,
    他感到安全,就像从未出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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