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梦·华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7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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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关。过年了。热闹的气氛在整个安平府都洋溢着。鲜艳的红绸飘摇在凛冽的寒风中。然而,满大街的炒栗子的香气,豆腐脑的热气,仿佛将寒风都赶跑了。
    腊月二十八。西海的皇帝照例是要祭天的。
    怀玉大街上,羽林军齐整而划一的马蹄声,并着铠甲整齐而无杂音的摩擦撞击的声音,无端端让人惊心。
    清晨淡淡的薄雾中,渐渐显现出着五色衣,骑六色驳马的十二队策卫,策卫后,随着的便是执斧举旗的仪仗,明黄的华盖后,是成帝的辇车。
    明黄的锦稠,九龙腾飞的金线刺绣,在冬日略有些昏暗的日光下,依旧夺目。四角垂挂着冕旒。透过随风掀起到帷幕,看得到成帝一袭金线洒花绣龙纹金地缂丝孔雀羽龙袍,外罩着一件戗金线的赤色披风。发束金冠,鬓角垂下两条金穗。清俊的脸略显疲惫,眼下是劳累而积成的暗影。
    辇车后,是皇后的鸾车,再是数百宫娥、侍从。其后紧随着的,才是诸位皇子大臣。
    怀玉大街早就被随行围观的人围的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虽然已过了大寒,天气寒冬,然而人群却依旧追随着皇辇之后,有的尾随着出了城,有的追不上就留在原地,或推着货摊做点买卖,不少人围着货摊,买碗豆浆,在这大寒天里,热乎乎的喝上一碗。还有的孩子,一路尾随而来,又被母亲拎着耳朵回去,一边哎哎的叫着。
    我与修冥坐在怀玉大街旁的凤凰楼上,看着銮驾缓慢的通过怀玉大街,朝着安平府南面的常武山行去。
    虽说我从修冥那儿知晓了水映月的身份,可当我看到水映月一身紫金赤螭暗花常服,端正的稳坐在雪白御马之上,还是大大的吃了一惊。
    紫金赤螭暗花常服,那是亲王的常服啊!我以为水映月只是一般的皇子,再不就是个闲散王爷,看来,他在朝中却是身处要职。
    水映月身边那人,看衣着,应该也是位皇子吧?只是不知是第几皇子。赤色团花的常服,只是一般的封王的皇子的常服,然而,那人腰间却悬挂着三个鱼袋,地位,也应当是不低的。
    说起来,西海的皇帝向来是子嗣众多,当今圣上成帝,算是西海皇帝中,子嗣较少的了。皇子共有八位,而公主,有十一位。
    西海成帝至今没有立太子。而除西海外的几个强国,东陵,在去年初,已有一位新帝登基,号宣帝,年号贞元。而南旻穆皇幼年继位,有皇子三人,却也未立太子。北炜怀平宗有七位皇子,其中三皇子和五皇子为皇后所出,怀平宗立三皇子为太子,而五皇子为光王。在七位皇子当中,五皇子深得怀平宗的喜爱,然而,怀平宗却立三皇子为太子,实在是令世人惊讶。
    在几位皇子中,还有一名皇子梳着双髫,湖水色的皇子常服,将他稚气青涩的脸庞衬得白玉般透明。那应当就是成帝唯一一个没有封王的皇子,也就是十三皇子。
    看十三皇子不时凑到水映月身边,似乎与水映月交情很好的样子。
    “修冥,你知道水映月是亲王吗?”我问道,指间把玩着精巧的酒杯。
    “恩。”修冥喝了一口酒,说道:“水映月是十一皇子,也就是西海国中唯一的一位亲王,行紫批。”
    我挑眉,看向那个人群中笑容温润如玉的男子。容貌的平凡,并不影响他的仪态,反而在举止间比他人多了种稳秀仪姿。
    “呵呵,那日他来,看他的样子,虽然举止间与寻常人不同,却还真是没有想到。”
    “水映月是靠军功立封的。”修冥朝渐行渐远的龙辇銮驾看了一眼,说道:“他十一岁时便入了禁军,十三岁时封校尉,其后在与几个相邻的国家交战中,也立下不小的功劳,原本西海是没有海岸线的,水映月在十七岁时便率军平了与西海相邻的几个小国,直接将原本临海的奚、殷、邶都并入到西海,划为几个州郡。从此西海也广开海路。逐日强大起来。也因着他的这些功绩,被成帝召回安平,封了亲王。”
    “哦!”我了然的笑笑,看来这个亲王,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我看看热闹的怀玉大街,忽然说道:“修冥,我们是不是也要过年了?”
    “好。”修冥看看我,忽然伸手摸摸我的头。我嘻嘻一笑,“那你要多做几个菜啊!”
    “恩。”
    当晚,成帝回宫,于怀玉大街摆下群宴,与天下百姓同乐。
    我拉着修冥在来来往往的行人间穿梭。孩童的笑闹声不时传来,兼着行人脸上的暖暖笑意,只感觉这个正月,似乎凛冽的雪夜渐渐消失。
    我搓了搓被冻的有些通红的脸颊,朝着修冥笑道:“昨夜阶前扫新雪,还渡东来几时春?这正月一过,冬天恐怕就要过去了呢!不知西海的春天何时到来?”
    “姑娘好文采!”
    修冥未及回答,背后便传来一道喝彩之声。
    我朝后看去,却见一名青色长衫的书生,容貌温和,虽穿着简单,却也不失雅致。
    “不知姑娘可是冷琉璃冷姑娘?”那书生朝我行了一礼,问道。
    我眉梢微扬,应道:“正是。不知公子是……”
    “在下木晏,奉我家主子命,特来邀姑娘过府一叙。”那书生虽然说是奉了主人的命令,却是不卑不亢,进退有礼,行止间流露出端华的气度。
    “你家主人?”
    “是。我家主人说,他已备好冽泉,望姑娘赏脸,他必将扫榻以待。”
    冽泉?我一听有冽泉,眉眼间透出些许兴味来。
    “难为你家主人惦记了,我们现在就走吗?”我拉着修冥,说道。
    修冥听我的话,脸色不太赞同。我转头朝他吐了吐舌头,修冥一愣,我却又转回去同那书生说:“映月公子真是有心,知道我喜欢冽泉,偏生用冽泉来勾引我,奈何我却偏偏愿者上钩啊。”
    那书生微微愣了一下,许是被我的话吓了一跳,微微侧身,躬身说道:“即是如此,姑娘这边请,马车已经备好了。”
    我和修冥随着木晏走到一辆马车前,虽说不是华贵的精雕,却也是一等上好的紫沉木,并着青色绢丝纹绣门帘,雅致大气。
    待到进得车内,才发现,天家贵胄,果然是这般奢华啊!比一般的马车要宽大些,细刻的梨木座椅,绢丝坐垫,为了防震,还特地加厚了些,坐上去,就如当日我那片金色的苔藓上一般柔软,正中一张小桌,摸上去才发现这小桌竟是磁制的,放置点心茶水的杯盘,却是铁制的,牢牢吸附其上,丝毫不会随着马车的行动而摇晃。
    马车里燃着个碳盆,将整个马车里面烤的暖烘烘的,我一进去,不由得舒服的叹息了一声。
    “哎呀,真是暖和多了!”我伸手抖了抖身上的白裘,被暖气一薰,寒霜化作一粒粒水珠抖落于地。
    修冥伸手将我的白裘系紧,说道:“虽说是车里暖和,你也别大意了,要是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我乖乖的由着修冥给我打理。
    木晏坐在一旁,看看我,又看看修冥,开口问道:“姑娘,不知这位是不是修冥公子?”
    “对啊,你怎么知道?”我好奇的问。
    “我家主人曾说过,姑娘身边有能人,能治住姑娘的,就是能人。”
    我眨眨眼,转头朝修冥瞪去,修冥咳了几声,将笑声咽下,对木晏说道:“木公子言重了。修冥只是琉璃身边的侍从罢了。”
    “胡说!你是我朋友!”我瞪了修冥一眼,不再理他,转过去同木晏说话。修冥也不恼,坐在我身边淡淡看着我和木晏说话。
    说起来,这木晏也是一个饱学之士。常常是我说上句,他便能迅速的接上下句。如若我不是在师父那里学了这么几年,恐怕还真是要丢脸了。
    一路上有木晏陪伴,倒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快,只觉得一会儿,便到了水映月的府邸。
    我在修冥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抬头便见恒亲王府四个大字沉稳的刻在黑色的匾额之上,落款是水寒。
    水寒?不就是成帝的名讳?难道这个是匾额是成帝亲笔所书?我缓缓吸了一口气,看来这个西海的朝堂,比我想的要危险的多。原本以为成帝不立太子,不过是缓兵之计,看来,这趟浑水可是深多了。
    皇帝的恩宠?嘿嘿,可不是那么好得的。
    我几乎就要返身往回走,看看站在大门前,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和躬身朝我笑的一脸讨好的几个小侍,我回头又朝修冥看了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反正有修冥在,管他的。
    想罢,我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朝着那几个等着伺候的人点点头,那个管家模样的人便迎了上来。
    “木公子,您可回来了。”
    “是,有劳晖叔了。”木晏朝那人拱手说道,接着指着我和修冥说道:“这位姑娘就是主人命在下前去迎接的琉璃姑娘,这位是修冥公子。”
    说完,又对我说道:“这位是王府的管家晖叔。”
    我朝木晏看去一眼,只见他平和的面貌上淡淡的一抹笑意。我唇角一勾,朝晖叔笑道:“哦,原来是晖叔,真是失礼了。”
    “哪里哪里,姑娘和公子请进,主人已经等了许久了。”晖叔上前朝我行了一礼,笑道。说着,便领着我和修冥进了王府,木晏却朝我们行了一礼,未曾跟着我们进府。
    “咦?木公子他……”
    “哦,木公子他还有事要办,待会儿才回来。”晖叔解释说。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却不知我的举动被晖叔一点点看在眼里。
    这里不像是个王府。我打量着这个西海国唯一的亲王府邸,在心中赞叹道。没有描金画栋的奢华,精雕细琢的刻意,而是疏意泼洒,仿佛一副山水泼墨画,颇有些远山近水的飘渺。那一山一石,仿佛都是那么随意的摆放,然而,却不由透出些诗意来,和着冬日皑皑的白雪,晶莹的树挂,王府中那个微荡的湖泊显出些许随意的淼淼。对岸的亭台楼阁,在水气的映衬下,并着漫天的星子,颇如神仙府邸。
    绕过一道长廊,便见到水映月站在廊下,穿着一身锦绣月牙白一品团花对襟排褂,温润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然而却将他平凡的容貌衬的玉般通透。
    “琉璃姑娘,修冥公子,两位可让我好等啊!”水映月见到我和修冥,快步迎了上来。
    我双眼一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哎呀,映月先生可真是神仙品格啊!”
    “琉璃姑娘,你可别取笑我了。”
    “这话不好,你别叫我姑娘了,直接叫我琉璃吧!”我随着水映月进了一个名叫轩雨听的小阁内,阁中青纱轻抚,四面菱角窗户,整个小阁轻轻浮于湖心。
    正中一张圆桌,放着几个精致的白玉酒杯,一只白玉酒壶。
    我走到一面窗户下,一张小几上摆放着一把瑶琴。一边琉璃瓶里插着几枝横疏斜影的疏梅。
    “琉璃姑娘也别再叫我先生了,就叫我映月罢,说来,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呢!”水映月看着我,说道。
    我轻轻挑了挑眉,微笑起来,“好啊,映月。”
    “琉璃对这把琴有兴趣?”水映月走过来,看着几上的瑶琴,说道:“不知可否听听琉璃的清音呢?”
    我朝他看去,唇角一勾,笑道:“有何不可?”
    说着,拂开裙摆,盘腿坐下,手指在瑶琴纤细的琴弦上轻轻划过,流出一串清脆的琴声。我闭上双眼,心中微微一定,指下缓缓流出琴音,轻转缠绵,柔软如柳。
    水映月温润的眼神如丝般密密笼在我的身上,我抬头,朝他微微一笑,指下一转,奏出一曲《清平调》。乐声泠泠,如鸿雁翩飞,婉转九霄,顿时宇内一阔,清朗澄澈,只把这冬日里的严寒似都驱散殆尽。
    修冥斜倚在小阁的门边,神色间淡淡的,带着一份捉摸不定的渺远,目光轻轻落在半面结冰的湖面上。
    我抬眸轻轻转出一抹笑,“修冥,和我和一首曲子罢!”
    修冥转头看看我,又将目光转开,唇边微微勾起,说道:“好。”指间夹着一支莹绿的竹笛,放在唇边,轻轻一吐气,笛声便穿透薄薄的竹衣,仿佛蕴藏着点点星光。我闭上眼,停下手指,静静聆听着越来越高亢的笛声。仿佛抛到极高的钢丝,笛声在极致的清越后,渐渐低缓,渐渐暗哑,呜呜咽咽,直至悄然消逝。
    此时,我的指尖轻轻拨动琴弦,“峥然”一声,琴音嘶哑,却又在一个婉转间,愈见清冷,如同天地间的冰雪皑皑。笛声再起,与琴音相和,仿佛一片冰雪绽放,寒梅傲霜,点点落红间冰晶轻覆。
    随着最后一声笛声悄落,琴音渐消,终至无声。
    满室无声。
    仿佛余音淡淡回绕,眼前依旧冰雪净美。
    “此音只得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啊!”水映月叹然。半晌,仿佛还在回味般,微微眯起眼,指节轻轻叩着红木圆桌,一下一下。
    我极清浅的笑了笑,“哪里有那么好,映月真真是夸奖我们了。”
    水映月微微一笑,眼中淡淡的光华绽放,当真如明月破云,月影清辉,将平凡的容貌也映衬的如兰姿秀树。我微微掉开眼,将目光投向月色下的那片湖泊。
    修冥指尖轻轻转动,将竹笛收于腰间,走到我的身边,撩起衣摆坐于竹席上。我轻轻抚摸着瑶琴纤细的琴弦,说道:“这把琴的音色很美呢!她有名字吗?”
    “啊,有啊。”水映月拎起酒壶,倒了一杯酒,冽泉冷冷的香气霎时间满溢整个房间,水映月轻轻啜了一口,笑道:“这把琴叫定春。”
    “定春?真是个好名字。”我轻轻勾起一抹琴弦,琴弦发出清泠的声音。
    空气中冽泉的冷香漂浮,我缓缓吸了一口气,颇有些垂涎的说道:“映月,你不是请我来喝酒的么,怎么就见你一个人喝了?”
    水映月愣了一下,哈哈笑起来,“哈哈,琉璃,你可真是个酒鬼啊!”
    “你不正是知道,才用冽泉勾引我的么?”
    “咳咳……勾引……”水映月掩口咳嗽了一下,朝我瞪了一眼,拿起桌上的另一个白玉酒杯,倒了一杯酒,指尖轻转,酒杯轻轻的朝我飞了过来,稳稳落在琴案上。
    我不禁目瞪口呆,“……这,这个就叫做功夫吗?”
    水映月啜了一口杯中的酒,朝我轻轻一笑,也不回答,只是说道:“琉璃,你可知,在安平,最好的酒并非冽泉?”
    “那是什么酒?”我不由好奇。如冽泉般清冷明烈的酒,在安平却也不是最好的,我只觉得不可思议。说来,师父平日里最爱的酒便是冽泉,我这么喜爱冽泉,少不得便是受师父影响呢!
    “你可听过钓诗钩?”
    “钓诗钩?”我微微惊讶,口中念道:“要当立名字,未用问升斗。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
    “映月说的,可是这个‘钓诗钩’?”
    “想不到琉璃也是满腹文采啊!”水映月轻轻拍手赞道,我却笑弯了双眼,“呵呵,我哪里有什么文采,说我满腹酒虫还差不多。”
    水映月不由失笑,摇摇头,说道:“钓诗钩,是木晏起的名字。是我‘府中自酿的酒。当时木晏说这酒能把人的诗兴都给勾出来,便起了这么个名字。谁曾想,竟在安平闻名巷里。”
    “如此说来,这酒竟自不凡。不知我可有这个荣幸品尝?”我一听有好酒,双眼开始闪闪发光,只把水映月笑得不行。
    “琉璃的话,自当遵从。”水映月玩笑般的说道,“不过,想喝到钓诗钩,还请琉璃再奏上一曲呢,这次可要与酒有关的啊!”
    我微微挑眉,笑道:“这有何难!”
    说着,指下轻轻一转,缓缓流出的琴音带着清澈如水般的清婉,我微微扬起脸,朝桌前坐着的水映月看去一眼,眼光里笑意盈盈,轻轻开口唱道:“佳酿飘香至都南,且邀明月醉花间,三杯未尽兴。夜雪清凉搀月去,青山微挂桂枝寒,凝眸迷恋玉壶间。”
    一曲浣溪沙,满室清寂。
    轩雨听外传来几声掌声,打破了阁内的安静。一道温厚的声音说道:“没想到十一府里有这样好的琴音,难怪十一不肯去宫里的夜宴呢。”
    我微微一惊,指下轻颤,一丝凌乱的琴音流出,指尖一痛,一滴艳红的血滴落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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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佳酿飘香至蜀南,且邀明月醉花间,三杯未尽兴。夜露清凉搀月去,青山微挂桂枝寒,凝眸迷恋玉壶间。
    ——苏轼《浣溪沙·夜饮》
    要当立名字,未用问升斗。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
    ——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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