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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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再见到司马落时,已是四日后。这四日里,杜英几乎没有迈出自己的帐外一步。一是韩言已经派人明确要求她不必再出席军事会议,司马落好像也是几日未曾露面。军中虽是纪律严明极重戒条刑罚之地,而此次韩言不甚明智的做法,也不免引起了军中闲言碎语谣言漫天。杜英不动不言,但她也不聋不傻。军士们在抱怨怀疑什么,她自是清楚。更有离谱者,说这深藏的谋士姿色过人,气质儒雅,言若谦谦君子,颦笑堪比女流。便谣传韩言恐有那分桃短袖之癖。杜英闻后,哭笑不得。惟有暗叹:终是人言可畏。忠义孝道,有时竟难抵人言。心口不一者,普天之下,比比皆是。我纵敬你爱你如己,但那份遥远的憧憬敬畏也敌不过闲言碎语的怀疑。想到这里,她不禁又叹口气: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遮遮掩掩,处处留意。所谓众口铄金,积销毁骨,即使良善如韩言者,也逃不过这一劫。二则是,杜英恰巧这两日染了些风寒,比平日也怠动些,更是不愿见那些个不会转弯的木鱼脑袋们,韩言不叫她动,她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她何尝不和那些军士一样,猜不透韩言此行的用意。本来以她颇为尴尬的身份收到如此待遇已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表面虽平却是暗潮汹涌。但此时正该她大展身手以正己名的时刻,韩言却突然将她雪藏。连她都不知韩言为何在这样的时刻反其道而行之。她不认为韩言是个没脑子的人。即使自己和韩言的接触不多,哪怕之前他糊弄她的几招都是司马落教的。她也认为韩言是个聪明人,一个少有的保持着完全纯良正直品行的聪明人。因为,至少她相信司马落的眼光,这世上他愿意献出忠心侍奉左右的人,绝对不会是等闲之辈。为什么他要给一干和他同生共死肝胆相照的兄弟们这么大的话柄?为了什么?或者说,为了谁?
就这样,猜猜想想,浑浑噩噩的过了四日。第五日,便是烟离二国狭路相逢的日子。出兵前,杜英才被请到韩言的总帐内。司马落竟也在,一脸严肃。
帐中已有不少将士,个个满脸均是肃杀之气。
那个什么张校尉上前向她拱拱手,道:“此战将军和诸位将领已然决定用杜谋士的‘倍则分之’之法,杜谋士好谋略,此法竟无破绽之处,更无破解之法。在下甚是佩服。”
杜英忙躬身还礼:“哪里,大人严重了。小人不才,不过班门弄斧,抛砖引玉。小人只不过是提个法子,细细考量的还是将军和各位大人。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须知此事要躬行’,小人不过一介书生,所知终乃纸上死物,比不得各位大人身经百战,兵书满腹。”
几个将领对杜英的态度似是很满意,杜英暗自庆幸这马屁还好没拍到马腿上。
杜英瞟了瞟一脸严肃的司马落,后者微微一笑,朱唇轻启,杜英识得是四个字:装腔作势。
她不由得冲他翻了个白眼。心里暗骂道: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不腰疼。
“好了”几日未见,韩言的声音里多出了几分疲惫“各位,时辰已到,队伍齐整后回来复命,随本将出征!”
“是!”将士们领了军令出了总帐。
“落儿,”韩言转过脸,杜英注意到他双眼凹陷,眼下刻着深深的黑痕,难道战事已经到达让韩言如此废寝忘食彻夜难眠的地步?她不禁有些怪自己这两天竟分毫没有关心过韩言,只是安然度日。“你和三弟都留在林府。”
杜英愣了。这又是何意?
司马落也一副难得的严肃,紧皱着秀气的眉,道:“难道前方战事已然紧张到要让将军亲往的地步?”
韩言轻轻摇摇头:“要论战事,用三弟的法子,倒也不至于吃紧如此。只是战事岂是儿戏?此次离国行事有些蹊跷,多留些意终是好的。我还有些事须证明,必亲去一趟。”
司马落理解地点点头,向韩言一拜道:“属下领命,将军出征在外,还望保重贵体。”
韩言点点头,朝杜英望了一眼,接着说:“还托你照顾好三弟。”
“一定,请将军放心。”
杜英本也想向韩言说声保重之类的话,但韩言只是向她略微颔首,便出了帐。
她转头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司马落。后者却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英儿,我们即刻去林府吧。”
“林府是哪里?”
“自然是沉烟的知府,莫不是这几月里你想住城楼不成?”
“那……将军呢?”
“将军自有他的打算,你我还是不要胡乱揣测。”
杜英看着他了然的笑,心里很是不快,她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的感觉,但是,当下的她,又有何资格要求别人事事坦言,处处真心呢?
“走吧。”
杜英无奈只好和他同车去林府。
到了林府,见了现任沉烟知府林之节,自然免不了寒暄客套。杜英敷衍的应了。
林府虽不算大,但布置也算精巧可人。林知府是爱花之人,可惜寒冬临近,园内难免一片萧索之景,落下些遗憾。
唯一临寒怒放的几数冷梅,却很得杜英的欢心。她从小就爱梅,但在她的世界已经很少可以看见这样纯白的积雪衬着这样白里染着晕红的梅了。
她那时还不知,在林府,就这样一住就住了四个月。待到凯旋归来时,早已是春暖花开百鸟齐鸣生机勃发的大好时节。
在这四个月里,她很少能看见韩言的身影,却每见每是憔悴。她欲询问,也总是被韩言一句“不妨事”或是“近来事务诸多,不免有些劳累”为由搪塞过去。
对此,司马落也是没有办法。
四月的大多数时间里,她与司马落朝夕相伴。杜英虽然知道韩言将司马落安置在她身边的用意,却一直不明白他为何要将他二人置在如此后方。每日只有军中小吏来报军情才可知前方战况,情况也如当初的预料,“倍则分之”之法甚是有效,离军基本已被打乱阵脚,剩下的只是围而歼之了。如果说自己的境况犹可谅,她侧脸看了看坐在自己旁边的人,严寒中尤显其如玉气质美的不可方物的这位,是最不应该留在这种地方的。
司马落优雅地笑笑,说:“将军同为皇子,皇家旨意即乃天意,你我岂是岂是可以随便揣测天意的人?”
杜英摇摇头,想自己这辈子还有什么想法能瞒过眼前这人么?
她每日和司马落,坐在一起无非赏花吟诗,间或说些她知晓的兵法诗文史籍典故给司马落听。
司马落尤爱李白,虽有诸多豪放派诗人,但司马落道这些个人都无李白的张狂之气,“此人潇洒之气,狂放之言,皆刻骨凝髓,非一般人能及。其字中句中都带些酒气醉态,更显其不羁,是谓真性情也。”他如是评价。
杜英笑夸他有眼光:“此人被后世称作‘诗仙’,也是古今难逢的风流人物了。”
此日,两人依然坐在林府中的“亦梅亭”中闲谈。昨夜一场大雪,御寒怒放的寒梅更显其清雅高傲。两人都系着貂裘披风,亭内生着火盆,一片暖意。
“二哥,不担心么?”不觉在此处,已有月余了,新年就要来了。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异世之地过一个新年。前方战事也已渐渐停罢,成僵持状态。九国惯例,无论何战,新年期间,一律罢停,以免给新年染上死亡不吉的晦气。
“你不够信他。”司马落斟了杯暖身的酒,淡淡地说。“自我与他相识业已四年有余,足够我信他了。”
杜英有些感叹道:“得友如斯,此生何求?”
司马落摇首道:“不尽然,世间诸多事,天难遂人愿。命由天定,运不可改。前路谁人知?”
杜英听了忍不出嗤笑,道:“我看二哥的品行相貌,到不似信佛认命之人,没料到有朝一日竟能从二哥口中听到如此言论,真是三世修来的福分。”
“你这丫头片子,嘴到挺利落,过几日将军便回来了,让你和他叙叙旧,可好?”
“二哥,你饶了我罢,这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么?”杜英嘻嘻笑道。
“我到还不知,我何时成了有理说不清的人了?”
杜英惊喜地回首,叫了声:“大哥。”
司马落坐着没起身,只淡淡地问了句:“解决了么?”
韩言拍拍身上的雪,在杜英让出的位上坐下,自斟了一杯酒,饮下,道:“与其说解决,倒不如说已然想开。”
司马落轻轻点点头:“甚好,甚好。”
杜英看着两人微妙的气氛,不知此二人所言何事。
韩言似乎也不欲多说,转头带着温柔的笑,看着她:“傻丫头,都快年关了,怎么还穿着如此单薄。”
在杜英记忆中,韩言还是第一次如此亲昵的称呼她,这月余与司马落的相处,早已毫无顾忌。如今韩言的言行,让她觉得心里无比温暖,终于不用再日日担心夜夜设防处处小心,有了一种家的感觉。她自然不敢奢望韩言司马落这般人物真将她当作亲人兄弟抑或幼妹对待,但即便是利用,此番感觉,怕是这里无人再可给予了吧,得一日是一日,她心里默默地想。
“天天沐浴在二哥和煦如春风的笑容里,自然不觉冷了。”
“丫头现在胆大了,连落儿都敢打趣了,不怕他这毒舌吃了你?”韩言笑看他们二人,温言道。
“人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虽不为二哥师,但二哥日日向我请教,尊师重教的道理,想二哥还是懂得的罢。”
韩言闻之哈哈大笑:“我果然没看错人,此丫头真乃落儿你的克星。”
司马落深深地笑着,似有别有深意地望着韩言:“这世间一物降一物的道理总是有的,只是不知他日降将军的又是何种人物?想将军此等英雄儿郎,怕不是异世殊才脱尘气质,恐难打动罢。”
韩言有些怔怔地看着司马落,似被他的话噎住。
继而,两人相视而笑。
杜英终是不明两人话何意,只好问:“怎么,大哥有意中人?”
“这,你倒不是不识,只是不知罢了。”司马落有意无意地说。
难道是……柳月琴?杜英默默地想,她只能想到她,她在这里知道的女性人物,也不过此人了。
司马落牵了牵嘴角,说:“怪道那诗句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实乃真理之言呐。”
韩言但笑不语。一脸温和。
杜英觉得今日两人怪异的很,不但话语之间哑谜甚多,而且,连关乎韩言私阁此类问题都拿出来打趣,更怪的是韩言竟然不恼。真是奇了。
两人都看着她淡笑,轻抿着手里的杯子,都是一脸高深莫测。
“大哥,前方可有何趣事?”杜英无法,只好叉开话题。
“前方血肉拼杀,何来趣事之有?”韩言仍是淡笑着说:“不过不幸之事倒是有一件。”
“是何?”
“说来有些日子了,我在城中无意搭救了一名勾栏女子。此女寒冬倒在路边,衣裳单薄,衣不蔽体,被我发现的时候只剩一口气了。”韩言叹道,轻轻摇摇头。
“待上前看时,此女浑身满是鞭痕,新伤旧痕,体无完肤。恐是勾栏之地出逃的女子。”
杜英暗叹,原来若论不幸,无关时间空间,世间本是一样。
“后来呢?”
“我只照顾她一阵子,待好些,她便自己悄然离去了。”
“可知她叫甚名谁?”
“不曾。”韩言轻轻叹道。“不知这不幸女子如今命运如何。”
“大哥不必担心,此女也是个贞烈女子,既有如此胆色逃出此地,必得上苍怜惜庇佑。”杜英宽慰道。
唉……她家大哥就是这种人,为人忧忧世人,时时刻刻,都在怜惜关怀别人,他有颗过于善良的心,身在宫廷,却纤尘不染。可能这也就是司马落愿臣服于他的理由之一吧。
韩言回来,三人的日子更是过的飞快。整日谈笑风生。仿佛所处之地,并非只与厮杀之地相隔数里,而是世外桃源。
转眼,新年将至。每日街上都很热闹,沸腾的人声,穿过院墙而来。
这世界还真是人道,杜英想,无论未来有何惨烈的战事,但年年新年,都可以在一片祥和团圆欢乐的气氛中度过。此时此刻,即便血海深仇,也绝不会有人来破坏新年的气氛。
有此等大人物入住,林知府自然不敢怠慢,处处小心,唯恐将这三位大人伺候的不够周到。好在此三人都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之人,从未为难过他。那位俊俏尤甚女子的杜公子还宽慰他不必如此拘礼,本是他们叨扰在先。如此厚待,叫他小小知府怎能不愈发心生感动。从此侍奉的愈加尽心尽力。三人见他如此,倒也没再说什么。
此日,杜英实在是被关的闷怕了,不住地求韩言让她出去。没想到韩言竟然答应。
于是,三人换了装,皆是一身素衣。近两月以来,首次跨出林府大门。
街上热闹非凡,叫卖声,还价声,吆喝声,笑声不绝于耳。处处一派鲜红,一派喜气洋洋。
杜英不免被这种气氛感染,整个人都轻快起来,仿佛放下一切想法和谨慎,无需任何面具和做作。她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看什么都觉得可爱,此刻的她,就像一个真正没长大的纯真女子,再没有昔日的刻意收敛隐藏,处处露着本真,脸上满是喜庆欢乐的笑容。她身后的两人不禁觉得有些发怔。真是女儿心,海底针,谁识女儿真面目。纵有千面百脸,最美终究还是最真的一面,最美的终究还是笑着的脸。
“大哥、二哥快看啊!这个好有趣!”杜英激动地唤着。两人颇有些无奈地跟去。这丫头,一高兴,浑然忘记了自己扮的还是男儿身。罢了,两人看着难得一见这样兴奋的她,也不打算再去说教坏了兴致。
看着杜英手拿一支白玉笛子,绑金色丝线,身雕九羽飞凤,配着笛尾坠着的鲜红绳结,很是漂亮。
司马落接过手中,掂了掂,笑着问她:“喜欢么?”
杜英忙不迭地点头,她喜欢笛子悠长清越之音。
司马落却放下手中的笛子,转身便走。杜英只好悻悻跟在身后。
“回头让你见个更好的。”司马落回头淡淡地说。她顿时又激动起来。
后来,又有图腾剪纸、五色墨、各类炮竹,杜英看得目不暇接。
看着如此情绪化的她,两人也不禁一脸既无奈又宠溺的笑。
“算卦、求签、摸骨、看相。”一衣衫褴褛的老者拄着个挂旗的竹竿,用低沉的声音慢慢的吆喝着。
杜英顿生兴趣,她走到老者身边,叫了声:“老先生。”
老者头也未抬,只毫无感情地问:“姑娘是要问家宅还是姻缘?”
杜英只把手伸到他眼下,轻松地说:“老先生只需算我想知道的便可。”
老者这才抬头看了看她,忽而一笑,道:“姑娘请将手收回,无需看姑娘的手相,老夫送姑娘几言罢。”
说罢,便从他的竹筒里抽出一支竹签,递于她手中。向她深深拜了一拜,兀自离去了。
杜英看着那竹签,原以为会写着上签下签这类,没料到此签上只有一首诗,竟是她识得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