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农堰高坎五十五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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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五
    三个月后,方鹏飞身披战斗英雄的光环回到了部队在乐山的驻地,他给三婶写信,感激三婶的天作保佑,告诉三婶自己“金身不败”的经历。可是那封给三婶信就像石沉大海一样,了无回音,一直到夏天方鹏飞离开乐山,去南京解放军政治学院之前都收到三婶的回信。他想过自己离开新农堰高坎那天,三婶向他说过的,“新农堰高坎还有啥子好的值得你留念嘛?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他想三婶说这样的话肯定是有她自己的想法,三婶不回信肯定也是在按她自己的想法去做的,她悲凉凄楚的人生和艰难困惑的生活是她的轨迹,她是一个认了命又坚忍不拔的女人,也许她就是不要他再去惊扰和打破她的生活,再去给她增添更多新的痛苦和烦扰。方鹏飞只能在心里但愿“拨乱反正”能顺利和加快进行,但愿在新农堰高坎的三婶的处境会慢慢变好起来……
    方鹏飞也试着去新农堰高坎打探过,但是他得来的是三婶疯了的消息,再后来就是三婶的失踪,甚至还有她的户籍都被注销了的事实。方鹏飞对三婶出现的这种境况感到很沮丧,他甚至认为这是老天对三婶的不公,在新农堰高坎该遭天谴的应该是别的人。那一年在新农堰高坎钟会计那里晓得了三婶失踪的消息后,方鹏飞突然想到了刘老二,自从他和刘老二各自爬上了接新兵的卡车后,两人天各一方,再也没有任何音讯。为此方鹏飞去了鼓楼南街,那时鼓楼南街已经开始在扩街拆房子,他挨个院子和门面的打听,也没有打听到刘老二的着落。最后方鹏飞还是去了市粮食局车队打听刘老二他爸,几经周折,方鹏飞才在西城区公安分局找到了刘老二他爸刘叔。刘叔眼含老泪告诉方鹏飞说,刘老二也牺牲在了那场战争中,所幸的是刘老二在乡下好上的那个俊俏的女娃子,给他们家留下了一个大孙子。刘叔说为了对得起人家,他们家把那女娃子接回了家里一直当媳妇对待,人家也一口一个爸妈的喊,喊得时常想起就觉得心都要碎了一样。刘叔还说老这样下去还不行,他已经和老伴都想好,不能就这么耽误了人家,还是要想法慢慢地转过这个弯来,以后还是要拿人家当女儿看待才行,有合适的还是要开导这女娃子向前走一步……
    那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里,刘老二都时不时地要出现在方鹏飞的梦境里,方鹏飞一直以为刘老二还活着,他想刘老二只有活着才能不辜负他那个俊俏女人,因为女人要真喜欢和爱一个男人太难了!
    老方的姐姐最终也没有等来她的那个上海阿拉,只是偶然听姐姐说那个人后来在仰光投靠了一个很有钱的主,并且入赘给人家当了女婿。很多年以后老方才晓得,其实当年姐姐的病退申请一直都没有办下来,因为在那个坎儿上,他们师部总场也都觉得没有理由不办,但是就是不敢办。那时,数万的支边兵团战士静坐、绝食,甚至不惜生命冲边卡、卧轨,最终打动了中央工作组的人,同意了数万支边兵团战士大返城。实事求是的说,老方的姐姐最后能回到成都,跟老方到新农堰高坎插队落户没有一角钱的关系。所以,以后多少年来,老方在家人面前从不再提他在新农堰高坎下乡当知青的事情,家里的人、尤其姐姐更是不提那些陈年旧事。
    从此,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了,知青方娃慢慢地变成了老方,他把三婶永远地封存在了自己的心里,再也不去惊扰和触碰她。慢慢地,他自己也都淡忘掉了那段在新农堰高坎走过的浑浑噩噩的日子。
    老方终于退休了,他计划和老伴一起去一次西藏,了却他年轻的时候当了西藏的兵却没有去过西藏的遗憾。一切准备就绪,老伴却心血来潮地说:“我们去西藏前再去一次你的新农堰高坎。”老方很在乎老伴说的“你的新农堰高坎”,老伴说:“是我想去再看看,看看那里的青白江大河。还有,你去西藏当兵也应该是从那里开始的啊。”
    当老方和老伴再次来到新农堰高坎,令他们最惊讶和失望的是,高坎上的那两间土坯知青房已经不见了踪影,那地方的原址上新建了一排一楼一底的房子,楼顶上还镶嵌一排红色大字:“新农堰社区文化活动中心”,楼下挂了好多牌子,有社区党支部,社区管委会,社区文化站,社区老年活动中心,还有社区基本农田保护站等等。老方和老伴走进楼下最大的那间老年活动室,一眼就看见了钟会计,几副麻将桌上的人有的还依稀记得起当年的方娃,跟老方打招呼和亲热,老方拿出烟来走了一圈,跟认识的人摆起家常龙门阵。钟会计还是那样的健谈,身体硬朗,老方问钟会计说:“知青房你们终于拆了?”钟会计说:“正月底拆的,龙抬头那天开工建的这个新房子,上月底才刚刚剪的彩。”老方直入主题说:“那三婶呢?”钟会计没有马上回他的话,说:“走,到我屋里去,今天我招待你,你也参观一下我的新屋子,三层楼的。”
    出来活动室的门,老伴跟老方说:“那你把车钥匙给我,我去给你们拿瓶酒。”钟会计说:“嗨,还拿啥子酒嘛,我屋头有的酒还不是资格粮食好酒泡的枸杞大枣酒,比你啥子五粮液茅台巴适到哪儿去了,走走走!”
    来到钟会计家,人家也已经儿孙满堂,他说他最大的孙女早就大学毕业在成都安了家,再过几个月他就要当祖祖了。老方恭喜他,钟会计说现在生活这么好,就是好多人都没有赶上,说周队长两口子死了,严二叔两口子也死了,他老婆钟婶也不在了,啥子周驼背这些就更不消说了,早都死了二三十年了。
    钟会计进屋的时候就吩咐他儿媳妇给他们单独摆个桌子,喝酒的时候终于说到三婶,钟会计说:“三婶死了,正月间死的……”老方心里“咯噔”一下。钟会计看了一眼老方,起身去他自己的房间里拿出来一个红布包,递给老方说:“三婶要给你的。”老方感到惊讶,打开一看是自己寄给三婶的那张新兵班合影照片,照片依旧发黄,还满是皱褶,但依旧先露出老方和他的那些战友们一脸的稚嫩和激情澎湃。老方接过了那张照片,自言自语地说:“这张照片上的人都已经死了一半了。”钟会计没有搭理老方说的那些话,心情沉重地说:“你上次来看她过后半个月她死的,就在你住的那个知青房里死的,临到快咽气的时候叫人来喊我过去,把这个给了我,要我给你。你给她的那一把钱,还有她年轻时候穿的一件红衬衫,喊我给她下葬的时候一起埋了。”
    老方和老伴两个人十分惊讶,老方说:“三婶晓得是我啊,那她当时咋个又装到没有认出我来呢?还有原来你不是说她早就不在了,失踪了,户籍都注销了,我也以为她早死了呢。”钟会计说:“哪个喊你上次来了又不过来找我呢,晓得她的哦,反正三婶一直都是时好时坏的,弄不清楚,但她咽气的那个时候脑壳肯定是清楚的,她跟我说那个钱是你给他的,是给妞妞买糖吃的。”“还有呢?”老伴急到插话问。钟会计说:“其它的三婶啥子都没有说,就把这个红布包给我,叫我见到你给你。”
    老方递给钟会计一支烟,钟会计说:“你也藏的深哦,到了部队上不给我们写信,给三婶写了一封信,还寄了这张照片。不过也正常,那个时候三婶跟哪个都说不上话,就只有跟你说得上几句话,这个女人苦了一辈子,也遭罪了一辈子,想起都可怜,不过最后二十多年她还是没有咋个遭罪。”老方就怕钟会计一直说给三婶写信的事,好在钟会计没有再说信的事了。钟会计端起酒和老方喝了一杯,接着说:“都忘了跟你说三婶是咋个复活的了,哎呀,还是王幺伯这个人心好,最后冰释前嫌,没有在记那些冤冤枉枉的仇了。”“咋个的呢?”老方急到问。钟会计说:“那年你来我跟你说三婶户籍遭注销了是不是,过后没有两三个月,你猜咋个起的?王幺伯到郫县他一个战友那里去耍,在路上把三婶碰到了,那个时候三婶好像一半清醒一半糊涂,王幺伯鼓捣把她弄了回来,没得房子住就安置在你那两间知青房子里。王幺伯说没有人看到和照顾三婶,说不定哪天她还要到处乱跑,生产队又没有哪个愿意自己蹚到,再说那个时候王幺伯早就没有当官了,说话也不咋个灵光了,王幺伯说你们找不到人那咋个办呢?那个时候王婶早都已经死好多年了,王幺伯也一个人,算是个孤人,最后王幺伯说实在是找不到哪个来看到和照顾三婶就他来照顾。当时还有多人劝王幺伯哦,说王幺伯把三婶找起回来就算不错了,都劝王幺伯不要找这个麻烦。你不要说,在我们新农堰高坎还硬是只有王幺伯风格高,思想境界高,跟村上说那你们找得到哪个来看到她哇?找不到就只有我来,哪个叫我把她碰到了又弄起回来了呢,反正我也是个孤人一个,靠村上集体养起的,就算帮到村上集体分忧解难,硬是劝都劝不到,鼓捣搬过去跟三婶住到一起。三婶好的时候还没有啥子,跟正常人一样,跟王幺伯一起过日子也还算是和和美美的,一疯起来的时候到处跑,旮旮角角地找她那个死了的妞妞。王幺伯脾气也好,跟到三婶到处撵,跑医院开药,还找了多偏方来给她医,还说原来大队和他自己对不起三婶,三婶才这个样子的,就当是赎罪一样。”
    老伴看了老方一眼,又插嘴说:“那这样说王书记还是不错的嘛。”钟会计说:“哎呀,原来的那些事情也说不撑展,文化大革命以阶级斗争为纲,管制四类分子又不是王幺伯他各人想那个样子的,老方你总晓得那个时候的阵仗噻!当时不要说我们这个乡坝头了,就是你们城里头也没有哪个说得抻展噻,要不是后来说啥子拨乱反正,哪个晓得那些哦……”老方端起酒来和钟会计喝了一杯,说:“照这个样子说三婶后来这么多年过得还可以,起码生活上有人管了。哎,那王幺伯和三婶两个在一起过办那个啥子证了没有呢?”钟会计奇怪地看了老方半天,最后笑起说:“你也是哦,十几岁到我们新农堰高坎来就给我抖瓜话,现在你干部都当得不爱了,退休了,还给我抖这些装不明白的话嗦?三婶一个疯人,哪儿去办啥子证哦。就这个样子我都看三婶最后这二十多年把她前头没有得到的幸福全都找转来了!你是不晓得到最后王幺伯对三婶有好好,里里外外全是人家王幺伯一人担到,特别是三婶不好发病的时候,洗衣裳做饭,洗头洗脸,啥子还有一次三婶掉到茅房里了,王幺伯二话不说,跳下茅房去把她弄上来,弄回去又是给三婶洗澡洗头发,完了还把三婶一身的衣裳洗了,比对原来的王婶不晓得好到哪儿去了。当然,三婶不发病的时候还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王婶根本没法比,跟王幺伯一路去赶场有说有笑的,外人不晓得的还以为他们就是一对恩爱夫妻呢。”“那王幺伯呢?”老方问钟会计。钟会计说:“哎,王幺伯前年冬月初死了,就坐在知青房门口晒太阳死的,那天三婶趴在王幺伯身上哭得好伤心哦,简直哭得是死去活来的,还疯了一阵,说王幺伯你这个冤孽畜生王八蛋咋个不把坏事做绝呢?叫我到了阴曹地府去了咋个恨你、想你、我都还是要遭罪受苦的。后来找的阴阳先生都解不开这个话的意思。你说也奇怪哈,自从王幺伯死后,三婶就是发疯犯病的时候也不闹不吵了,就一个人自言自语的,不晓得她在说些啥子。不过人一下子突然就变了,变老了,变缩了,原来的影子一点都没有了,正常的时候也不说话了,就她死的时候给我说那几句话我是听清楚了的。”
    在钟会计家吃过饭,老方提出要到三婶和王幺伯的坟上去看看,钟会计领着他们一起去的。钟会计说现在整个新农堰高坎的土地都流转承包出去了,由一个叫美好家园农业科技公司流转承包,现在新农堰高坎的人外出做生意的做生意,不想出去又想找个事做的就到这家公司里上班拿工资。现在严二叔的外孙当了新农堰社区书记,“国舅”一家八零年都去了西藏昌都,但他孙子却在农大念完了研究生后,又转回到我们这里来做了花牌坊乡副乡长,真是天翻地覆的变化。新农堰高坎土地流转承包的时候进行了重新规划,在高坎西边靠新农堰那一方专门规划了一块地作为墓地,原来散落在新农堰高坎的坟墓全都迁移集中在了这里,规划管理都和正规的公墓没有两样。
    进了墓地,老方看到王幺伯和他儿子合葬在一起,紧挨着的左边是王婶的墓,右边是三婶和妞妞合葬的墓,再过去是严三叔。钟会计解释说这都是按王幺伯身前在三婶清醒的时候说好的意思办的,其他外人都没有啥子说的。
    三婶有这样的结局是老方万万都没有想到的,王幺伯最后能那样地对待三婶更是出乎老方的意料,他理解不了两个生死冤家的仇人,能够在最后的二十年里相依为命,抛开恩怨情仇,以钟会计的说法,任何外人看王幺伯对三婶都是尽量地在相濡以沫。这样的结局老方在心里还有啥子说的呢?他只能在心里说人性的这一种意识存在是复杂的,复杂到说不清道不白,人毕竟不是畜生,所谓的坏人他也有人性和良心发现的时候,就是一个好人,所谓的正人君子也有心底黯然和不堪的时刻。三婶在老方的心里是永恒的,她饱经风霜一生,却坚忍不拔,她坚信不要叫人看不起自己,首先要自己看得起自己、相信自己。三婶在老方青春懵懂、孤独无靠的时候给了他太多的关怀和抚慰,甚至不惜用她自己最痛楚肉体和最卑微的心灵,为他铺就了一条逃离新农堰高坎的道路。三婶在老方心里何止是新农堰高坎最漂亮和最柔美的女人,而是整个花牌坊地界最心地善良、最魅力无限的女人,她就像那座古朴沧桑的花牌坊一样永远都耸立在他心里,叫老方永远敬仰!老方心里也明白自己,时至今日都不能完全坦荡胸怀,只能在心底里愧对于这个长眠在新农堰高坎坟场里的,自己曾经喜欢和爱过的女人,他甚至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都要紧挨到三婶身边的那个男人……
    老方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接过老伴递给他的那一瓶五粮液,打开瓶盖围着三婶和那个男人的墓碑把酒洒了一圈,叹息着对老伴小声说:“我们上次来三婶应该是清醒的,她是故意跟我们装迷糊的,这种得不到宽恕的感受,就是要我这个还活着的要去好好地反省,反省到死都不够!”
    老伴背过身去,说:“你才晓得啊?肯定是这样的,愿好人在仙界安息……”
    完
    二零一九年十月二十日稿成于成都
    二零二零年三月二十日(疫情期)改成于都江堰

    作者闲话:

    非常感谢大家的关注和阅读,下一部长篇小说《盘扣》将于近期在连城小说网首发,敬请大家继续关注和阅读。作者:新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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