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冰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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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恰好是十一月的第二周。
海欣最近“黑”事连绵:上音乐课后摔了一大跤,摔得脸青鼻肿,才发现自己的鞋底被上了油;洗澡时突然停了热水,冷得感冒了;搞清洁擦玻璃玻璃却意外碎开伤了手和刮花了脸;交了的作业不翼而飞,被老师当众批评……她们几个都知道这些是人为的意外,但海欣却摆摆手说:
“玩腻了就不会再玩了,我何苦庸人自扰。”她现在苦恼的事情多着呢,比如要到巴赫去找耿昊飞还“贷款”。她找家霁陪她家霁不肯,秀逸和清谊周末有事回家,她只得仰天长叹,想着,先拖着吧,反正,她又不是不还。
家霁在做功课,心里其实很乱。最近她们都在讨论毕业后选报什么大学什么系别,而她,好像没有任何想法,心里茫茫然的一片。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人生原来是没有什么目标的,也没好好的给自己设计过一个将来,以前的她,总觉得,呆在某人的身边就够了,什么都不用去想。原来自己懒懒散散地过了十多年啊,现在在成樱相当于高中的学业将要结束,她何去何从?
秀逸想当个老师,清谊想当个记者,海欣数学最好,想当会计,她自己好像很无所谓,其实没一点头绪。
“家霁,你陪我去巴赫。”海欣可怜巴巴地说。刚刚耿昊飞打来一通电话,讨债的电话肯定好听不了到哪里,反正意思就说不来还钱就告诉学校云云。
“海欣,为什么不直接拿两千给他?”
海欣伸了伸舌头,“两千!给我爸妈知道了,会买了我来抵债。一个月两百,我拼命省零用钱咯,还付得起。那个死家伙买件这么贵的衣服来害我,不过,那衣服真的很漂亮,质量又好……”她不由得想起他说的那句话:
“你穿宝蓝色的演出服很好看。”
“好吧,我陪你去,但你自己去还钱。”家霁说。
“知道啦。”海欣小心翼翼地问:“家霁,为什么不想见洛明川?”
“不想惹事,不想打架,不想像你那么‘黑’。”
“这不是真话。”海欣说,“你的心事藏得比什么都深。”
一小时后,她们走进了巴赫音乐学院。家霁指着远处的湖边石椅说:
“快去快回,我在那边等你。”
海欣跑得没了影,家霁就往那个湖走去的时候,就看见了他。他站在湖边的垂柳下,仿佛在等了很久,等着她的到来。他的表情还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温和,她不知道世间还有什么可以伤他。久违了的笑容还是那么熟悉,一如当初在紫荆树下出现时的亲切,但在她的心中,却涌起一阵陌生和疏离,想起他和叶飘相携而去的那一幕,她的表情也顿时变的有些僵硬。
她站在他面前,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反而是他拉过她的手,看着她,说:
“霁霁,你瘦了。”
她低下头,鼻腔里有淡淡的酸楚,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她心门大开。
“霁霁,上次的事,你还生气吗?”
“哪件事?”
“我和叶飘,不是你所想的那个样子。我现在没办法跟你解释,但是,你要相信我……”
她的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他,这时她才惊觉他说出的这句话是她一直所期待的,现在的她有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
“家霁,你说,她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的?!”身后突然响起了耿昊飞烦躁愤怒的声音。天朗的话硬生生被打断了,家霁一看,耿昊飞连拖带扯的抓着海欣走到他们面前。
“说什么意外,说什么不小心,什么不小心能让自己差点毁了容?平时巴巴辣辣嘴巴不饶人,原来是个连自己都不会保护的笨蛋!家霁,你快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海欣这边拼命给她打眼色,家霁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这时,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响起:
“昊飞,你们打扰到人家的约会了。”明川双手横抱,冷冷的说了一句。
家霁的头脑忽然轰的一声发闷,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而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极不自然地从天朗的掌心抽出自己的手。他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些嘲讽。
“学长对妹妹还真是亲热啊!”他嘴里吐出了极为恶毒的一句。
天朗皱眉,伸出手去重新把她的手握在手里,一字一句坚定地说:
“明川,她不是我的妹妹。或许说,我以后不再打算把她当成我的妹妹。”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被这意外镇住了。家霁更是吃惊地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对她宽慰地笑了笑,他不想再放开她的手了,他感觉到巨大的将要失去她的危险在日渐逼近。因为,明川的出现使她对他的心动摇了。
他无法忘记那一次明川在他面前把她带走时的那种如潮水般汹涌的失落感。
“你呢,是早就不把他当成哥哥了吧?”明川盯着家霁,那眼中有无可遮掩的伤痛。他想痛痛快快的给自己一个了断,然后,忘了眼前这一个人。
家霁沉默着。耿昊飞拍拍明川的肩,歉意地对天朗和家霁说:
“对不起,我们先走了。”他拉着海欣和明川,转身就走。明川甩开他的手,独自向另外的方向走去,像一头负伤的顽兽,家霁看着他远走的背影,心里忽然觉得很酸,她终究还是伤了他。
“霁霁,我们去看一个人。”他不顾她的怔忡,拉着她就往车库走去。上了车,家霁傻傻地问:
“我们去看谁?”
他给她拉上安全带,深褐色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灿然一笑说:“一个你我都很想念的人,我有话要告诉他。”他的眼睛里飞扬着她从未见过的神采。
车子缓缓驶入墓园,家霁才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她的外公。外公的墓很是朴素,十一月的风,偶尔吹落几片将黄未黄的叶子凭空减淡了园子里的素净。天朗站在墓碑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他拉着家霁在墓前的石阶坐下,家霁忽然感到有些许不安,她看看身边的天朗,他却只是温柔的看着她。
“我跟孟爷爷说,我的承诺已经做到了。十年来,我像一个哥哥一样照顾你,但是现在开始,我要反悔了。”他伸出手,抚上她的脸,悄声地问:
“那一巴掌,还很痛吗?”
晶莹的泪从她的眼角流出,她喃喃地说:“脸上不痛了,可是——”她指着自己的心,“这里,还是会痛。”
他无言地揽她入怀,她不知道,打了她一巴掌,他一直后悔到现在。家霁把琴还给他说从此不再相见的时候,他的心有如被撕裂一般。就是从那时起他才发现,他对她的感情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不要再躲着我,不要再说永不相见。没有你,过去的十多年便成了空白。”他轻轻吻去她脸上的泪痕,“霁霁,相信我,我以后不会再让你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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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爱吗?常常发呆的她不再发呆了,而变成若有所思的会心的微笑。是啊,她现在又可以像以前一样像一只轻盈的小鸟飞扑进他的怀里,用额头磨着他的下巴蹭痒;出去吃饭时,她可以点尽所有自己喜欢吃的菜满满的摆了一桌,却浅尝辄止,把剩下的菜看着他一点一点倒进自己的胃,自己吃得不多,却都是满足感。他总是很忙,他们没有什么花前月下的机会,这反而让她常常想念他抱着她时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薄荷味。
这个学期快要结束了,天气变得越来越冷,有时候冷雨一下就一整天。家霁瑟缩在宿舍,海欣刚从外面回来,衣服上沾满了细碎的雨滴。她兴奋地对家霁说:“我去看过T大,里面的体育场好大,而且环境很清幽,这应该是本市最好的公办大学了。”
“是吗?”说起这件事,家霁就有点闷闷不乐。下个学期要毕业了,天朗曾试探着问她要不要重新练小提琴,并说只要她愿意找老师辅导,进巴赫音乐学院并不难,他还开玩笑的说:
“怎么?不愿意当我的学妹?”
当他的学妹,不就是当洛明川的学妹吗?她眉心忽的一跳,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想起那个人来了?这阵子她好像已经完全把他遗忘,因为他消失了,没有再见到他,没有听到任何人说起他,他已经完全走出了她的生活。
想起天朗满是期待的表情,她叹口气,她该怎样告诉他她学拉琴完全是为了和他并肩而立,是为了取悦他?她对小提琴没有太大的兴趣,她可以练习,刻意模仿,可以演绎但是无法创造。她没有办法想象自己以后当一个小提琴教师或在乐团中工作,她不知道自己想何去何从,但可以确定的是,她不想报读音乐专业。
这个周末她回家了,她的父亲说有事要跟她商量。
她敲响了父亲书房的门,推门进去时,范伯庵正在看着一叠厚厚的资料。
“回来了,过来,看看这些资料。”他温和地说。
家霁狐疑地走过去,她的父亲很少对她如此的和颜悦色。几个月不见,他两鬓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一点。家霁拿过资料,心里却“咯噔”的一跳。那是英国济慈大学,资料所介绍的主要是这所大学的工商管理系,优美的校园环境和雄厚的师资力量使这所学校培养了许多名人。家霁的手越来越冷,她放下资料,看着范伯庵,等待他的下文。
“这学校不错,我给你报了名,只要他们发了确定的回执你就可以到那边去了。先在思想上有个心理准备,大概三四月份就可以走。”
“如果我说,我不想去呢?”她冷冷的说。
“这间学校招人是很严格的,我费了些功夫才顺利帮你报了名,他们也打算批准了,现在欠的只是手续……”
“你就那么急着要把我赶走吗?”她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从来就不问我想要些什么,好像帮我安排得很妥当,难道这就是关心吗?如果这就是难得一见的宝贵的‘关心’,那么我宁愿不要,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对我不闻不问得了。”
“范家霁,你不要越说越过分!”范伯庵气得脸都发青了,“你有什么理由拒绝?你在这里想读哪一间大学哪一个系?你有想法吗?我就你一个女儿,你不读商业管理还读什么?”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软了下来,“你要知道,你再怨恨我,我也是你的父亲,我的家业,还是你的……”
家业是你的,给了我我就会幸福吗?她悲哀的想。如果是以前她会什么都不说收拾包袱就飞到英国去,但是现在不行啊,她有了很多的牵挂,她的朋友,她的爱人,她没有办法割舍掉。
“爸,你的家业,给叶飘吧,我,不需要。”她说完这句话,不再看她的父亲一眼,转身就离开。
范伯庵颓然跌坐在椅上,他一直都知道他亏欠了她许多,他已经老了,不是不想把女儿拴在身边,即使怨恨也远胜于老死不相往来。但是,让她出国完全是出于对她将来的考虑。而她不领情,他隐隐约约地知道些什么,他更知道他这个女儿倔强的性格将会给自己带来伤害。
这所学校招生非常严格,本来他帮家霁报名都不寄什么希望。但是有一个人及时地伸出了援手,那个人就是天朗的母亲贺夫人。
家霁一个人在街上百无聊赖地走着,她想去找天朗,但他在学校乐团排练,新年音乐会快到了,忙得不可开交。她就算去了巴赫也等不来,因为她曾经试过从下午两点等他一直等到晚上八点。等过一次后她就知道,搞艺术的人都有很高的热忱,不管她理不理解都要接受,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不怀疑他的爱,但她却发现自己比以前更不能适应寂寞的感觉,就如现在,心乱如麻而没有倾诉的对象。
她走着走着走进了“盛天”游乐场,这里人很多,就算她形单只影地徘徊,也不会有人用讶异的目光审视她。电玩区、游戏区等地方都塞满了人,很多小朋友在夹公仔、打蟹,骑木马。家霁其实从小就害怕到这种地方来,怕触景伤情,天朗也很少带她来,因为他总比同龄人事情多,学的东西多,要干的事情也多。
家霁站在木马场边看着那些回旋的木马,她忽然就想起了王菲的那首《旋木》的歌词:
拥有华丽的外表和绚烂的灯光
我是匹旋转木马身在这天堂
只为了满足孩子的梦想
爬到我背上就带你去翱翔
旋转的木马没有翅膀
但却能够带着你到处飞翔
音乐停下来你将离场
我也只能这样……
很伤感的歌,但这样的歌却总是很容易被她记住,并且不时地跳出来,折磨一下她的神经。
忽然她感觉到自己的衣衫被人在身后扯住,她扭头一看,一个大概两三岁大的小女孩正在拉自己的衣服,并且很大声地说:
“妈妈——”家霁转过脸来时,小女孩发现面前站的这一个人与自己的妈妈完全是不同的样子,急得马上哭起来了:“妈妈,我要妈妈——”
她这样一哭,旁边的游人纷纷往这边看过来,家霁急得连忙说:“小朋友,你别哭,我不是你妈妈!你妈妈去哪里了?”
小孩哭得反而更大声,旁边的人在指指点点,有的还窃窃私语说:“看,现在的人多不负责任,生了小孩就想着办法来抛弃。谁都会认错,妈妈怎么会认错呢?”
不会吧,家霁心里哀叹不已,我怎么也不象有个两岁小孩的母亲啊。她看看自己,怕冷的她穿了一件臃肿的大毛衣,半新不旧的牛仔裤,头发随便用褐色的发圈扎着,还有点凌乱。模样确实有点狼狈,但是——她艰难地开口解释说:
“我不是她的妈妈。”声音不小,但基本上被旁观者的议论声淹没了。那孩子拉着她的衣服,边哭边说:“衣服,这是妈妈的衣服……”
家霁的脸白了又红,她这时终于切身体会到什么叫“舆论压力”。她蹲下去给小女孩揩去眼泪,说:“小朋友,不要哭了好不好?”
周围想起了一片嘘声,那些人纷纷说:“天哪,居然还不承认!小孩为什么谁都不认错就偏偏认错她?”听到这样的话,家霁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冤枉啊,今天是怎么了?居然倒霉成那个样子。
就在她彷徨不已尴尬不已的时候,一个带着帽子的人拨开人群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大团棉花糖大声说道:“宝贝,原来你在这里,来!”他把棉花糖递给小女孩,小女孩看见棉花糖马上就不哭了。那个人转头向大家解释道:“顾着去买棉花糖,把女儿老婆走丢了。”他看了目瞪口呆的家霁一眼,压下声音指指自己的脑袋对他们说:“她这里有点不正常,常常把女儿忘了……”
那些人恍然大悟的样子,但还是有人同情地说:
“好好看着小孩!”
“现在的人这么年轻就有小孩了,负担还蛮重的,还要摊上个精神有问题的……唉。”围观的人这才慢慢散去。
他站在她面前,摘下了帽子。她就知道是他,从一听到他的声音开始。有多久没见了?短短的两个月,她以为自己快要把他忘记的时候他就那么出现了。洛明川的样子清减了一些,但无损他那俊逸的五官,头发长长了没有修剪倒多了一种落拓不羁的味道。
家霁想起那天他的表情,喉咙就涩得说不出话来,倒是他先开口了:
“笨死了,连个小孩都搞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