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十天九雨、一天阴。
    但即便帝都的上空终日细雨飘飞，却也难改整条汴河之上“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繁华景象。来自江浙的万石粟米、东南海产以及山西的煤矿等诸多货物皆要通过这条南北漕运的主力河流运抵京城。这些大大小小的船有的高过街面民房，有的则低矮到隐没在水道之内。但只要是船，无论大小，都必须在开封西门船闸外排成一路长队，等候接受官府的检查。一旦通过了检查，这些船只才算正式进入京城河道。为了确保安全，河道两侧随处可见类似“缓速慢行”的告示牌。
    “前方行至彩虹桥！按照京城惯例，三层以上行船需得落桅降帆！诸位客官小心喽~无事还请回避！以免受伤~”船老大一声吆喝，甲板上立刻人头篡动。旅客们都是上京经商或者探亲游玩的，哪个会为了多看少许清明街景而给自己造成不必要的身心伤害呢？片刻功夫，除了水手之外，绝大多数人都已经转移到船舱之内。惟独顶层甲板上，逆着船行的方向，一手持纸伞的书生仍旧“视死如归”，屹立不动。
    哈，下雨天打伞也要看书，而且还读得如痴如醉，真是个有趣的书呆！我立在桥顶望着他，眼见他快要撞上桥梁，我的心里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百年以前，有个人类曾经告诉我：这种心情叫做幸灾乐祸！
    “我说楼上的那位公子，您回身看看后面，危险啊，要撞上啦！”下面又有水手好心提醒，可惜楼上之人全无反应。
    “楼上的书生！……”
    “楼上那书呆子！……”
    “喂！楼上的聋子！……”
    “日！你还是撞死好了！”好心人终于绝望抓狂，拂袖而去。
    “下面这位兄台喊的可是在下？请问有何指教？”不知是抽的哪阵风，书生终于漫漫悠悠放下手中经卷，低下头来答话。而楼下甲板上早已不见人影。“奇怪……方才……”书生再次拾起书本想要去读。或许是觉得眼睛酸涩，他终将目光放至京城的街道上，转而赞叹道：“天街小雨，再配以美人、美事、美景，真是……”
    而此时此刻，船上岸上的众人都放下手中活计、停下脚步，万众一心、翘首期待着这场事故的发生。
    “少爷快趴下！小心桥梁子！”就在书生乱发花痴的时候，他家书童及时从后面冲了过来，一把将自己的主人按倒在地，这才避免了一场惨剧的发生。书生手里的伞却被桥身与船栏挤得面目全非，那卷经卷也展转滚落到了运河里。包括我在内，无论是船上水手还是彩虹桥上的过客，大家都被这一幕引得放声大笑笑。这虽然不是我要的结果，但是已经足够趣味了！为了看这两个倒霉鬼的狼狈相，我不惜分开人群挤向桥的另一侧。
    待船身的大半缓缓驶过虹桥，阴影自他们头上散尽，主仆俩人才敢站起身来。书生的锦缎青衫上满是泥水、额头也磕破了，书童就更不用说，总之两人是一个赛过一个的狼狈。面对众人的讥笑，这个呆子居然一点怒气都没有！这多少有点令到我失望……
    “玄机少爷，舱内的包袱中还有换洗的衣服，不如让文平回去取来给您？”书童文平边给自己的主人拧衣服边问。
    “不必了，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到家。听说洗衣房的李婶病了，而爹的大寿将至，她又走不开。我们还是少给她添些麻烦吧……”书生说完此话，又觉得有些不妥。“文平，若是觉得湿着身子难受，你便回舱换衣服去吧。我不能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到你的头上，不能剥夺你所应该享有的权利。”
    “少爷挺得住，文平当然也挺得住！打从我七岁进了白家，老爷跟少爷一直待我不薄。为了少爷，吃再多的苦我也不怕，全身湿透又算得了什么？”文平说这话时显得很激动。
    哼！好一对愚主痴仆！杯水车薪，你们少扔两套衣服进洗衣房，不代表其他人也会少扔。就像明知天下恶人是赶不尽、杀不绝的。却仍旧有一批像穆江云那样的傻瓜，日以继夜、舍生忘死地维系着三界的安宁。如今，这样天真的人还真是比武林秘籍还要少有……“做好人，是活不长的！”这也是我从那个人口中学来的箴言。监守着这一信念，他短暂的一生都在杀人中度过，直至破例救下我……偶尔做了一次好人，他便真的再没能活长。好友啊，你如今又身在何处受苦呢？乐极生悲，我忍不住伸手自怀中取出那颗“般若之眼”。地藏菩萨曾经讲过：只要离那个人越近，这颗珠子便会越明亮。
    恩？是我的错觉吗？毫无预兆地，“般若之眼”突然在我的手中闪了一下！难道他就在我的附近？大喜过望，我激动得手一抖，竟将神佛所赐的宝物掉落桥下。“般若之眼”垂直掉入了那对痴呆主仆所乘客船的尾部，掉进了一只书篓。
    “可恶啊！”我捋胳膊挽袖子，准备纵身跳上船去拿回我的“般若之眼”。不料，双脚刚踩在桥栏上，天空中便突然响起一个闷雷。飘渺清灵之音自九天降下：“冷剑白狐！你今天想第二次在凡间制造混乱吗？弟兄们已经为你背了不少黑锅，拜托你不要再坑我们了好吗~~~~~~”
    挖靠！我只听说过：观音大士她老人家是无处不在的。想不到他二郎显圣真君也这么能唧唧歪歪！这个损友整天吃饱了没事干，专门伙同他四个“偷窥狂”手下：千里眼、顺风耳、天聋、地哑、到处巡查那些违反天条在凡间乱用法术的仙魔！
    思前想后，我决定给放弃这次行动。一来为给损友二郎真君面子！二来是我不想看见他知道我变成女人后笑翻在地的丑态！屏息凝神，我收功……
    “少爷，船眼看要到虹桥码头了，我去把您的书篓拿来。刚刚见您有危险，就把它丢在船尾了……”书童文平说完，快步走下扶梯，来到了那只书篓前。随意一翻，检查过后并不觉得少了什么，于是他便将书篓的盖子盖好，背在了自己身上。
    我的“般若之眼”啊！就这么让这对白痴主仆带走了吗？人海茫茫，叫我再到何处去寻它？忘记了自己正立在桥栏杆上，我一分神，脚下竟站不稳，整个人瞬间从桥栏上跌落了下去。
    “有美女跳河啦！”不知是哪个多事之徒大喊了一声，弄得桥上桥下一片混乱，十几个壮汉齐刷刷入“下饺子”般跳入河中“救”我。
    坠河坠得匆忙，我一时来不及念“避水诀”。全身湿透，本少居然比那个书呆子还惨！可怜我这一身好皮毛了……恩？百年间我虽然对各色女子没什么兴趣，却也不至于去喜欢男人！周围这十几个龌龊男打算“乘人之危”吃我豆腐？想得美！
    此时使用法术自保，也算合情合理吧？憋上一口气，我沉入了河底。要一石多鸟，以一条咒语解决十多个色狼，就必须要利用水元素的独特属性了。“召雷”乃是狐族的几大绝学之一，奔雷咒、暗雷咒、霹雳咒、我样样精通。只可惜如果我使用这样的法术，整条河外加整座桥上的行人船只都会被我炸飞，而我只是想“电”他们一下。将内元压制到最低，我自水下放出一道疾电……
    “少爷，您看后面！”书童文平指着彩虹桥下那突然被激荡升空的巨大水流惊叫道。
    “哎呀，真是奇了。只是不知有没有人受伤……”书呆子思考问题的出发点总是与众不同。
    我努力潜游数丈，终于在大船后头浮出水面。
    “喂！书呆子！停船！把我的‘般若之眼’还我！”本以为我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嗓子可以成功叫住船上那对白痴主仆。哪曾想，此刻岸上竟然碰巧有迎亲的车马经过……
    “文平，你可听见有人叫喊停船？”白玄机疑惑地问道。
    “没有啊，我只听到岸上娶亲的鞭炮跟锣鼓声。想是少爷您过度劳累，听差了……”提到娶亲，文平的脸上透出一丝尴尬，因为他对自己的主人刻意隐瞒了一些事实。
    “是吗？也许真是我听错了吧……”白玄机所乘坐的客船太过高大，而我却在低矮水面。他四下张望了许久，最终还是未能发现我。
    在喧嚣的鞭炮锣鼓声中，我眼睁睁地目送大船离去，心里后悔刚刚怎么没将这艘船也电翻！
    “白玄机！你给我记住了，本少跟你铆上了！”忘记自己是女儿身，我朝着船远去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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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嚏！”我打了一个喷嚏，身子也跟着一哆嗦。常言道：打一声喷嚏是有人想，两声是有人骂，三声那就说明——我感冒了！哎~妖若是倒霉，掉到河里也感冒！本少怎么就这么背？
    书呆子那把破伞的残骸如今就摆在我的身旁。我追到码头时，大船上早已空无一人。老天开眼，让我拣到这把破伞，哪知道我又感染了风寒，嗅觉失灵……雨越下越大，我用单薄的衣服紧紧将破伞裹在怀里。我不能让它再淋雨了，它是我最后的希望！起身离开码头，漫无目的，我在雨中行走着。其实，只要我愿意，一条咒语便可让整个京城的上空万里无云。自从百年前的那个他不在了，原本极度讨厌水的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雨天……
    不知穿过了几条街道，游魂般的我来到京城的贫民窟——“草巷”。天色渐晚，掂了掂怀里仅剩的几个“孔方兄”，我随意踏进了一间客栈。店主是个孤老太太，其长相实在令我不敢恭维，因为她总能使我想起一个做“山姥姥”的朋友。顺便提醒诸位看官一下：我是妖怪，所以我的朋友多数也是。
    有多大头，带多大的帽子，做妖也要有做妖的骨气。天条规定：“入得人界，不劳动者不得食”所以不够无赖的我，宁可湿身睡在野店的柴房里，也不屑做法偷窃。那个不慎拿走我“般若之眼”的书呆子应该是出身大户人家吧？此刻他一定在享受“高床软枕”的惬意了。好友啊，如今的你又在何处呢？千万别落得跟我一样才好啊……抓紧怀里的伞，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而此时此刻，相距甚远的白府之内正闹得不可开交，我关于书呆子在享福的猜测竟是个错误。
    “爹！放玄机出去！玄机不想迎娶什么武功高强的如花美眷……爹！”被关进小黑屋的白玄机双手抓着铁栏杆大声叫嚷道。此刻，他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家里的一个老妈子，他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他爹白老爷办六十大寿不假，但同时还要在那天为自己的独子玄机举行比武招亲。“笑话！我又不是什么闺阁小姐！搞什么比武招亲？这世道乱了！”白玄机见无人理睬自己，一怒之下竟以手锤墙，却又马上痛得缩了回来。
    “哗啦！”一声响，门被打开。坐在墙角的白玄机一惊，难道是自己老爹想开了？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心里还想着自己是不是该为刚刚那些“过激”的言辞道歉。哪知道，他的书篓被狠狠丢进来之后，铁门再度从外面让人给锁上了！
    “少爷……对不起，我劝过老爷了，可是他正在气头上。小的磨了半天，他老人家才准我将您的书篓送来。少爷是好读书之人，文平无能，也只能做到这些了……”书童文平踮起脚才勉强够得到铁窗，他一直为自己隐瞒“比武招亲”这一真相而内疚，但他也知道：如果跟少爷说了实情，就是跳到河里淹死，白玄机也不会跟他回汴梁。
    “算了，生来便与人为奴为仆已经是一种不幸。况且，我相信你这么做一定有苦衷。夜深了，你去吧，我不怪你……”白玄机难掩失望，贴着墙坐回到了地上。
    待文平走后，白玄机小心翼翼地将书篓从地上扶起道：“大丈夫威武不能屈，爹亲您就是再关上孩儿一年半载，也难改我之心意！”
    话音未落，书篓中竟然发出七色光芒来，吓得白玄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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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声舞乐贯西东，酒旗飘扬杏花红。何需南山寻猛虎？汴梁城内藏真龙。”哈！好一片万里青空，好一座帝都龙城！昨日之疲劳退尽，我又故态复萌。如今手上虽无折扇，却也有把破伞可耍，唯一美中不足便是我的鼻子依旧不够灵光，尚且追踪不到这伞主人的行踪。枉顾周围行人的唏嘘之声，忘记自己如今已是女儿之身、而且还光着一只膀子，我大大咧咧地在大街上游荡。
    走着走着，忽听身后一阵骚乱。回头一看，引发骚乱的竟是一匹自街角处奔出的快马。有胆在天子脚下住满亲贵的皇城根儿大街上如此横冲直撞，看来马上的绿衣女子必定来头不小。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强龙不压地头蛇，让你便是了！想到这里，我快速闪身到了路边，并且掩好口鼻……恩？大路中央的老妇人怎么还不躲不闪，难不成是耳背？
    眨眼功夫奔马已至近前。看架势，马主人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而老妇人则照旧在路上蹒跚而行。周围路人各个都捏了把汗，救人？他们不是没这个身手，便是没这个胆量！哎~德行差的女子，果然比男子还要惹人厌恶！再没时间思考，我逆着逃散的人群，挺身奔向路中央。以迅雷之势，我抓住了老妇的左膀，正准备将其拖离险地，却见路对面也有一人正不顾一切冲向这边……
    穆江云，怎么会是他！与迎面来人交会的瞬间，我认出了对方的眉角。糟！我拉老人的左膀，而穆江云却扯的是老人右臂，咱俩来了个两拧。由于事出突然，二人当中竟无人想到撒手。这下到好，谁也走不脱了……该死的穆老道！可恶的跟踪狂！早年因为一点小事，这个家伙居然飞天遁地追了我两天两夜，害我成了当年的话题人物。如今你又来抢我的“生意”！眼看马就要撞过来了，若是换做旁人，我还得犹豫下；既然是你小子，那就正好“新仇旧帐”一起算了！毫无预兆地，我轮起另一只胳膊，照准穆江云的脸上便是一拳。在旁人看来，我这拳来得够莫名其妙，够无良也够神速。总之穆江云这一下应该挨得很不甘心，但是我的目的达到了。吃惊之下，他松开了自己那一边的手。借着这一机会，我瞬间带着老妇脱离了险境。
    “不好啦，有人被马踩啦！”身后有人惊恐地大喊道，骑马的绿衣女子则头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恩？老人家明明在我手里，莫非是穆江云他来不及躲避……我有点不忍心回过头去看，虽然我知道这个家伙是没那么容易翘辫子的。
    “冷剑……你……干的好事！”满身尘土的穆江云还没完全从地上爬起来，就已经开始叫我以前的名字了。也难怪！百年间，我俩一直保持着亦敌亦友的暧昧关系，对于彼此的气息已经熟得不能再熟。
    “这世上再无‘冷剑白狐’这号人物。你若想报仇，就请看清眼前这张脸，记住我的大名！本少……不对，本姑娘：花月召奴！”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我就转过身去让他笑个够吧。如果他还觉得不解气，想揍我一顿也成，但前提是他得能打得过我。就这样，我将老妇人轻轻安置在地上，大義領然地将身转了过去。
    “你……怎么会……难道说……”惊异盖过了愤怒，穆江云脸上一副见到鬼的表情。
    一阵冷风吹过，头顶乌鸦“呱！呱！”叫了两声。我就这样立在他的面前，等着他对我嘲笑或者挥剑，然而却什么都没等到。啊，我居然忘记了——其实这一百多年里，我也从未见穆江云笑过！
    “啊~我的胸口……”出乎我之意料，刚刚被救的老妇因为受惊过度，竟然当街发病了！
    “老道！救人交你！我去寻那凶手！”将倾倒的老妇人交给发呆的穆江云，我转身施展“缩地大法”朝着女子远去的方向追去。
    “喂！死狐狸！”穆江云突然在我身后喊道。
    恩？这个家伙不是这么小心眼吧？这种时刻，难不成他还想跟我过两招？我回头望了他一眼，脚下却没有停住。
    “你好歹也找件衣服遮羞啊！大姑娘家怎好赤裸着半条膀子在街上乱跑？这不合规矩！”穆江云这个死心眼的“老妈子”，真是常人难以理解的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