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一次糟糕的庭审表现
    不久，杨给了我几页稿纸和一个普通的优盘。
    他说，纸上是他为开庭准备的陈述词，优盘里则录有那天他在法庭上所作的最后陈述。他说：“你可以看到，纸上的和录音里，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声音”。了解了这些，你就能知道当时我有多纠结了……”
    我看到，纸上的“陈述词”是手写的。我不知道杨当时为什么要手写而不依靠电脑？这年头，读手写的字可真有点吃力，虽然他的字还不错，刚劲中透着几分娟秀——
    （稿纸上手书的内容——）
    尊敬的法官，各位人民陪审员：
    黑麻地10号杀人案的取证审理历时八个月，现在已经到了结案的时刻了。请回忆一下，3月12日那个傍晚，当十八具少年的尸体从一幢灰色的楼宇里被相继抬出时，尊敬的先生们，你们在哪里？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我们这座城市发生了从未有过的变化？
    它……沉默了。
    当尖锐的警笛声渐行渐远，善于制造喧嚣的人们一反常态，整条整条大街看不到一个行人，人们躲蔽在自家的窗户洞里，守望着这个黑色的傍晚，希望它尽快过去。
    情绪跌到了谷底，恐惧却在疯长。杀人案不仅仅让我们这座城市变得灰暗沉闷，变得脆弱，变得心惊胆战，更让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市民都对人类与生俱来的理性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案中的十八位少年，不久前他们的生命还是鲜活的，他们不懂得节制的笑声还萦绕在我们城市的上空，没有散尽；街面上至今还留着他们滑板划过的胶轮黑印；他们睡过的卧房，被子还是温热的，床单七皱八摺甚至还没来得及整理……可是，这些可爱的生活片段却在这里戛然而止，并且是永远地终止了。
    一个正步入中年、魔鬼般的男人剥夺了他们延续生命的权利，残暴地将这些年轻的胴体化为腐朽的尸身……我曾经目睹了这些被白色裹尸布包裹的尸体——请允许我避开当时的情景不再加以复述，因为在罪恶面前，人的灵魂总是显得分外怯弱——我看着被白色包裹着的黑色悲哀，似乎是自有生以来第一次感悟到，天国离尘世不过一箭之遥，魔鬼和凡人也只是咫尺距离。当时，我的心只发出一种声音：法律，你当主持正义，决不可以动摇！
    今天，我们在这里讨论的不是这个罪犯当不当杀，可不可以从轻发落。黑麻地杀人案的事实是清楚的，杀人者罪不可赦，必杀无疑！对于这个理当死上一百回一千回的魔鬼，法律将给予他最严厉的制裁！
    我的导师告诉我，倘若没有犯罪也就无所谓法律，制裁并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我们将通过一个案例，发现罪恶的起源，以告诫社会，这样的惨剧不可以再重演！再发生！！
    被告律师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典型的“外力诱惑犯罪”的事例，那么，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起恶性案件？是什么原因致使罪犯连续戕害十八条人命而从未有过停止犯罪的念头？是什么使他从一个凡人沦落为一个魔鬼？我们对此不是没有过结论——被告律师认为，罪犯杀人源于一种“英雄情结”，是一些描述暴力的画册，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动漫小人书影响了他的一生。社会的负面影响导致了这一次恶性犯罪，准确说，是一次骇人听闻的连环杀人案！对此……
    我深不以为然。
    法官先生，为了便于我以下的阐述，请允许我请出我的证人——
    各位陪审员，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男孩，今年十七岁，他曾经在罪犯的诱惑下走进黑麻地10号地下室，是罪犯企图杀害的目标之一。幸运的是，他最终逃离了魔爪，也就是他，向警方揭露了犯罪事实。如果说，不是他的机敏智慧，那么，黑麻地杀人案的受害者就不是现在的十八人，而是十九个男孩！
    尽管大多数案件的侦破都不是完美无缺的，但是当我找到这个证人的时候，我终于可以坦然地说，在这个案件中，证人缺失的遗憾不存在了！
    请保持你们的理智，我有充分事实来证明证人的真实性。请看，这张形似木马的长凳——在长凳的背面刻有十八个字母，这是死亡的记号。在死去的十八名少年的胸口我们分别看到了这18个字母。罪犯以字母排序，选择与字母对应的网名作为下一个杀害的对象，对于杀人者，这已成为一场杀人的游戏。可是，您有没有注意到，从A到S，本应该是十九个字母，中间缺少了一个！是什么？请注意看，缺少的是M。这个字母在哪里？你们有谁能告诉我，它在哪里？大写的M在哪里？！
    是的，这也是折磨我许久让我无法自拔的症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M就在这个少年的胸膛上！
    ……在他依然还很娇嫩的胸脯上，你们看了什么？一个结成疤痕的字母，一个晶亮的M，一个死亡的记号……他本应该死的，排列在第十三位，但是他竟然没有死，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证人，你可以告诉我们、告诉在场每一位陪审员吗？
    各位陪审员，请你们注意我的证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包括他的用词。（注：此处需要向证人了解一个细节，即：门背后的M，罪犯是什么时候写的？如果证人表示不清楚——）
    对，在门后刻下这个M，应该是在证人离开后——魔鬼意识到和人类的较量已经进入到终局，而这个M就是他的终结符号，M是刻骨铭心的……
    尊敬的法官，各位人民陪审员，我有理由相信你们的记忆力，相信证人所叙述的每一个细节都已经深深印在了你们的脑海里。不管你们曾经听到过什么或者怎样认真阅读了卷宗，你们都将是第一次听到本案的真实背景——
    这起骇人听闻的杀人案并非如先前所说，是由于一些暴力血腥的动漫小人书，诱发了罪犯的杀人欲望，是不良的外部影响将邪恶的胚芽催化为一个巨型魔兽。它和2004年发生的那起校园谋杀案不同。2004年校园谋杀的起因更多地来源于外部，杀人者是在特殊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承受着来自外界的强大压力——贫穷、蔑视、冷遇，造成他内心严重失衡，以至最终使他与外部世界发生了强烈的抵牾和冲突，产生了严重的反社会心理。而本案的罪犯，不存在上述的种种压力，他深受父母溺爱，生存条件优越并且个人情调幽雅，在他的一幅水墨习作中，我们看到他的人格是封闭的，很少为外界所左右。他杀人，完全是由于生命活动的一个组成部分受到了阻塞，精神内部发生了强烈的畸变——他是一个性倒错者！
    我真的要感谢法律，它是为揭示真实而发明的伟大工具。当我们拿起这个工具，就注定要为维护法律的尊严而战。我们不能把杀人统称之为杀人，在血腥之下我们终究要分辨出情杀、仇杀抑或是图财害命。当我们接手一个案子的时候，我们已经习以为常、急于想知道凶手生成于什么样的社会环境——我们总是少不了那样——我们问罪犯有没有兄弟姐妹，父母是否离异，单亲家庭给你造成什么样的心理阴影？我们照例要打听罪犯是否有饿肚子的经历，贫穷在他的生命中到底占有多大比重？我们试图通过这些来证实社会是怎样一个迅速溃烂的创面，而疾患主要来自于外部世界。我们已经变得很少探究犯罪者的本能乃至本性，越来越少。我们几乎忘却了对人性的关注，事实上从我的导师开始，就从不对我强调“异常人格”在事实犯罪中的重要地位，而人的内部精神是一切罪恶的渊薮。
    我们太多地指责社会，怪罪家庭，谴责教育，让老迈的父母去承受不堪负担的精神压力，甚至为一个似是而非的个例去查封图书，关闭酒吧、茶寮、练歌房、电游室，取缔任何一个喧嚣麇集有可能是鱼龙混杂的娱乐场，结果呢？犯罪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少年犯罪现象并没有因此而好转，我们却显得捉襟见肘。当一个性倒错者由于内心深处强烈的压抑而引发这起连续杀人案时，我们竟无法识别其犯罪的根源。
    我奶奶告诉我，人的心里有一个黑匣子，里面植满了邪恶的胚芽，你要是打开了，它便疯长，所以人一辈子都要按住这个黑匣子，死死按住……那是我小时候的故事了……
    …………
    杨的稿纸上作了很多彩色标注，甚至在段落间划了很明显的记号，以提示语言节奏和语句的顿点，以凸显重点。看来，杨为这一次陈述作了充足的准备。
    然而，这份手写的陈述词似乎并没有完，越到后来，字写得越大，也越潦草，仿佛在冲动情绪下一气呵成……在我看来，纸面上的内容是不完整，没有归纳性语言，没有结束语，我感觉，越到后来，杨越不自信，他不知道法庭上会出现什么；不知道证人的表现会不会令人失望；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控庭审的走向，以及陪审员焦虑的情绪。最重要的是，他的逆向思维、惊人披露、出人意表的新论，会不会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和呼应？招来愤怒的声讨声也未可知，因为他踩了惯性思维的刹车，羞辱了大多数人的智商，让一场本来可以一锤定音的庭审，变得举棋不定、左右为难，而所有人都不希望这宗已经审理了八个月的案子继续延宕。
    不尽快将恶贯满盈的杀人犯绳之以法，没法向全城市民、妇孺老幼交待，这个可怜兮兮的小城想要重新恢复往日的宁静又将遥遥无期。他——这个年轻的检方律师就是个搅屎棍，半途杀出的程咬金——杀人原因是社会病态还是个人心理病态又有什么两样，何必要锱铢必较，横生枝节？
    他担心，人们会不会因此而把对他的恼怒变为对他的刁难？
    他害怕当庭有人心怀叵测地追问，“你是怎么找到证人的？”“你有多少证据能证明罪犯因为性倒错而杀人？”“你对性倒错有多少了解，多少研究？”这是他最不愿意回答的，他无法在这些事上作深入的解答……所有的回答，都会牵扯到唯一的证人，而这个证人是个不愿意露面的……孩子。
    我猜，杨在写这份陈述词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好要不要让男孩出庭作证，这是最关键的。
    我读这份陈述词的时候，不知为何感到格外紧张，仿佛身临其境，看着法庭上风云变幻……于是，放下已经被我捏得皱巴巴的稿纸，我急着去听庭审的录音。
    （优盘里的录音声——）
    （噪杂声。）
    ……各位人民陪审员……各位……陪审员，请静一静。尽管对这起杀人案的审理最终还是出现了证人缺位的遗憾，但犯罪嫌疑人犯罪事实清晰，证据确凿，丝毫不会妨碍法庭对他的定罪。
    （他变卦了……终于还是变卦了。临到开庭，他放弃了先前所有的准备，打腹稿另行一套截然相反的说辞。
    好不容易才习惯了录音里的噪音，能分辨出杨说话的声音。从语言节奏和声音平稳度上可以听出，他在法庭上不慌不忙侃侃而谈。我甚至能想象到，他犀利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就在那一刻，他看到了悄悄坐在旁听上的男孩，他的眼光有没有因此在那里停留哪怕是一秒钟，以至于中断了他的演讲？
    他可真是个人物。他当真看见了男孩？也许只是幻觉，是内心深深的期许。他的声音还是很好听的，是男声的那种低音炮，富有磁性。）
    虽然我们没有找到那位有可能是唯一的证人——世界太大了，大得难以想象，面对偌大的世界，我们往往显得笨拙而无奈，人类智慧远不足以应对世界的繁复——
    （录音里出现如同天外传来的声音：）请注意不要说与本案无关的话。
    好的，法官先生。我们没有找到那位证人，他在网上下了帖子后就隐匿了起来，他之所以要选择隐匿必定有其需要隐匿的原因——但我们还是要感谢他，如果没有这位具有社会责任感的公民，这起罪恶的事件还将延续，杀人者还将继续逍遥法外。
    黑麻地10号杀人案的取证、审理历时八个月，现在已经到了结案的时候了。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起恶性案件的发生？事实现在已经非常清楚。罪犯杀人源于自幼年就被诱发的“英雄情结”，渲染暴力的画册——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不良动漫小人书影响了他的一生。这些装帧华丽、色彩鲜艳、来自境外的动漫画册，其内容是如何的血腥、暴力、扭曲，但凡接触过这些读物的成年人，都会为之震惊，而我们的社会却熟视无睹，我们的图书商唯利是图，让这些精神垃圾荼毒了一代人的心灵。这是一起因社会的负面影响导致犯罪的典型案例。罪犯本人的供词也充分证实了这一点。
    法官先生，各位陪审员，今天，法庭将对罪犯作出最后的宣判，相信这是个符合民意的判决。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在这起骇人听闻的连续杀人案背后，社会所应当承担的责任？
    世界上一切生物都服从于自动平衡法则，人类更是如此，环境变化，人随之而变化；环境刺激，人必定要作出相应的精神反应。社会本身是病态的……（这一刻，我从杨的声音里听到了恍惚，渐渐偏离了主题，变得犹豫不决、语物伦次——）是，病态的……人在自我品格的形成过程中……因为……因为外部不良刺激而……而、而被歪曲，他们……他们在恶劣的环境中学会了堕落、学会犯罪……杀人……病态的社会就像一个肮脏的妓女，藏污纳垢却善于乔装改扮，它妖冶而迷人……妖冶而……（无法继续，突然声息古怪地）知道莎乐美吗？知道莎乐美为什么杀人？知道雅奴斯吗？他为什么会有两张面孔，一张向左，一张向右？有谁能回答我……有谁，能回答我吗？
    （录音里有明显的嘈杂声，应该是现场的人们开始纷纷议论。其中，一个男人的声音无意中被录入：“他怎么了……”）
    （有如天外传来的洪亮声音：）肃静！肃静！请陈述人不要说与本案无关的话。
    （杨的声音间歇了片刻，能想象他是如何努力振一振精神，继而蓦然清醒——）
    黑麻地连续杀人案使十八名少年的青春夭折了，生命的光泽从他们的眼睛里褪尽，世界从此对他们关上了大门，这是我们城市永远的伤痛……当正义的枪声猝响的那一刻……那一刻，也许许多人会感到，压在我们城市心口上的那块巨大的石头终于落地了，我们甚至有些高兴。可是，我们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兴高采烈，我们城市被撕裂的伤口还远远没有愈合，它还在流血，社会的罪责还没有得到清算，城市的溃疡……溃疡还没有找到根治的良药……
    （天外传来的声音：）你没事吧，检方律师？
    是的，我很好。（坚持地——）各位人民陪审员，法庭赋予了你们伸张正义、决定一个罪犯生死的权利，是的，你们做到了，你们甚至可以夸耀说自己做得很好，但是你们千万不要以为自己已经对社会尽责了，千万别这么想，否则……总有一天，法庭将宣判你有罪!
    （颓唐地）我的话完了，法官先生——
    （宏大的天外之音：）法庭辩论，起诉人、辩护人陈述到此结束，本法庭将在稍后进行当席宣判，现在休庭——（法捶捶击的巨大声响）
    （录音里的噪声越发严重，直至震痛耳膜。）
    至此，我明白了杨为什么说这一案子使他身心疲惫，又为什么要在案子结束后毅然离开，只身前往法国。
    一个人违心地撒了谎，可能要被自己折磨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