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母亲的身体整个垮了，病情更加恶化，只能躺在床上，喝些汤汤水水养着。扶桑干脆不再去学堂，而是整日陪伴在母亲身边。他害怕这个被称为“舅舅”的男人，会趁他不在身边的情况下，再次言语伤害刺激他的母亲。
    眼下，扶桑只希望母亲的病能早点好起来。关于父亲的事，他现在不想去了解，也不想去深入探究。并非是他逃避现实自欺欺人，而是——就算知道了实情，又能改变什么，挽回什么呢，无非是给自己心里添堵，徒增自我怀疑和烦忧罢了。他现在只想和母亲一起好好生活。对，还有舅舅，还要感谢舅舅这段时间的帮助，虽然听舅舅说和母亲已经断绝了关系，但他仍不计前嫌前来照顾重病的母亲，关于这一点，扶桑心存感激。
    自那天从门外听到母亲和舅舅的对话，扶桑总算知道为什么舅舅一直对他爱搭不理了，因为舅舅坚决反对母亲和父亲的感情，而扶桑的存在，只是一种拖累母亲的赘余而已。
    可能事实的确是这样。于扶桑而言，母亲数十年如一日含辛茹苦独自一人抚养自己，没有改嫁，也没有选择弃养。她还告诉自己父亲一直消失不见的原因是他很早以前就被派去镇守边疆，让自己不要有自卑情绪，更不要心怀怨念。也许这个说法是为了宽慰扶桑的内心，又或者是母亲心底仍然残存着对父亲的一丝依恋，但不管是哪种，扶桑都不打算再与自己的父亲相认。况且，他本就不认为父亲会来找自己。
    抛妻弃子的人，还有什么相见的必要吗。
    自己的姓氏，随父的姓氏，如此看来，也尽显卑微。
    扶桑还隐约记得，母亲走的前一天，天气很好，阳光也足，外头有点小风，气候不冷不热。舅舅还是坐在外面的柴堆上，仰着头望着天，闻风不动。扶桑一如既往地坐在母亲床边，用小刀削着萝卜皮，一边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的讲述。
    母亲那天的心情很好，也比以往精神些，对着扶桑讲了很多话，仿佛怕来不及似的要一股脑把想说的话语全部都对扶桑讲一遍。扶桑微笑地安静听着，母亲难得这么抒发感慨，扶桑也很高兴。
    其实母亲说的很多话，扶桑并没有完全记住，她讲的大多数内容只是些家长里短的小趣闻，并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爱恨情仇。这样也好，在平平淡淡的氛围里听母亲讲些轻松的琐事，扶桑十分沉浸这样的时光。在这段悠闲的时光里，他印象深刻的，是母亲突然往前探了探身子，去抓扶桑的手腕，示意他坐近一点，扶桑便放下刀和萝卜，起身坐到母亲的床上。母亲充满爱怜地伸手去抚摸扶桑的颈脖，眼神里满是不舍。母亲的手搭在扶桑左肩，不停地轻抚着扶桑左侧的脖子。手指与颈部的皮肤相触碰，扶桑能明显感受到母亲手指的粗糙。虽然之前握她手的时候就感受过了，但此刻脖子处传来的触感，却仍让扶桑内心感慨万千。
    母亲仔细地注视着扶桑，嘴角带着笑意。这是她的孩子，她最喜爱最珍贵的孩子，她怎么看都看不够，真想能一直陪在他身边，看他慢慢成长为人，看他谋得自己的事业，看他求得一个中意的眷属，最好再生得一儿半女，家庭美满，生活如意。待那个时候她再去，便也了无遗憾呀！
    母亲眼含留恋地凝望着扶桑，强忍着心中的悲意，缓声说：
    “桑儿，你知不知道你出生时候的场景？娘有跟你说过吗？”
    扶桑摇了摇头。
    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美好奇妙的片段，母亲的脸上浮现一抹幸福的神采。她的眉眼笑得弯弯的，久经病痛苍白的脸颊此刻也显得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她温柔望着扶桑，嘴里开始了细碎的呢喃。
    “桑儿，你刚生下来的时候，赤条条小小的一团，抱在胸口热乎乎软绵绵的，娘看你第一眼，就止不住流泪。新生命实在是太可爱太温暖了，我看着你，当时就在心里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好好保护你爱护你，这是我的孩子，我最珍爱的宝贝，我要用一生去呵护他。”
    母亲的眼里闪着光辉，神色格外柔和温婉。扶桑看着她，内心不禁感到有一丝难为情。妈妈很少说出这么煽情肉麻的话，突然从她口里听到这些内容，扶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孩子，你不要慌张，也不要迷茫，上天一定会眷顾你的。就算娘不在你身边了也要好好听舅舅的话，舅舅会好好待你的。桑儿，你听娘说，你爹终有一天会来接你，你一定要好好奋进，好好读书，就算以后你不跟你爹走，也要闯出一番成就，让你爹瞧瞧，即便没有他，你也能活出你自己的本事。到时候你一定要记得报答舅舅，现在他是这世上除我，除你爹之外你唯一的亲属了，我拜托他一定要好好照顾你，你就放心地跟他走吧。怪娘的身体不中用，陪不了你太久……”
    “娘！别胡说！你的身子好好的呢，别说丧气话了！……”
    “桑儿。”
    母亲温柔地打断了扶桑激动的情绪，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
    “桑儿，我还没有告诉过你。你出生的那天晚上，我抱着刚刚出世的你，全身乏力地坐在床上，疲惫地昏昏欲睡。在那时，咱家房子南窗对的那座山，像发生神迹一般从顶端闪出了几道亮光，直射云际，把黑夜里的天都映亮了。我坐在屋内看得真切，看着那银亮透彻的光芒，一瞬之间，我突然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全部都放松下来了，内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安宁。那光太美太奇幻，那么远看上去却又那么真切，我突然间感觉又有希望了一般，想努力拼搏活下去，就算前路有何艰辛，我都再想挣扎一下。在那一刻，我心里重新燃起了信念。我看着在怀中熟睡的你，小小的脸蛋儿，恬然安稳的睡颜，就更产生一种不能放弃生活不能放弃未来的想法。桑儿，你也是在我心灰意冷时候给了我信心与温暖的支柱啊！”
    扶桑僵住了，但随即又露出笑容，边笑边用袖子去蹭眼角。
    他实在忍不住了。
    他从小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母亲是他生命的全部，没有任何人比母亲对他更好，他也从未怀疑过母亲对他的爱。可自从那天听到舅舅斥责母亲的言论，他对这份爱的信任动摇了。
    虽然母亲从来没有表现出来，可母亲是否觉得不应该生下自己呢？
    如果当初没有生下他，母亲可能过得会比现在幸福吧。
    扶桑边笑边哭，袖子擦去了泪，眼眶里却仍源源不断涌出泪水来。
    原来，母亲并不后悔生下了自己。
    这是母亲真实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