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小小的寝房内排睡了十来个小孩子。一弯疏月映进窗台，在房间一角渲出些许光亮。躺在床榻，扶桑仰头看着天顶，静静思索着一些事情，似乎还无睡意。
    房内传来轻微的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这些被强行逼迫做行窃偷盗之事的小孩，每天都过着胆战心惊畏手畏脚的生活。既要防止被失主发现行踪而难逃追究，又害怕遭受主人暴戾的毒打，白天整天神经高度紧绷，到了晚上好不容易能放松警惕睡个安稳觉，一个个全都睡得死死的。
    寝房之外，解典铺院内，三只身强力壮的斗犬正伏在阶上休憩，发出的呼噜声如米筛一般哗啦作响。这三只斗犬乃是解典铺主人韦正福的爱犬，平日里精肉养着，脾气可呛。除了韦正福和袁三娘二人能动前与之戏耍，其余人，包括解典铺内的其余四个伙计，全部都无法靠近。这四只斗犬实乃恶犬，牙齿尖利且不说，其吠声还响如雷霆，聒噪不已，遇人便吠，逮人便咬，性格同他们主人韦正福更是如出一辙，暴戾尖刻又残忍。这三只斗犬常常将院内小孩吓哭，更有甚者直接被吓得尿了裤子，往往发生这种情况又免不了遭到韦正福的一顿揍骂。
    此刻这三只恶犬也已俨然进入梦乡，扶桑将他们的沉重呼噜声都听在耳朵里。
    阿怜就睡在扶桑旁边，他翻了一个身，将脸朝向了扶桑。他的双眼仍然闭合，只是眉头却微微皱起，似乎没有遇上一个好梦。
    扶桑侧着头看了他一眼，又扭过头来，盯着天花板。
    “喂，你怎么还睁着眼睛，怎么不睡？”
    阿怜的声音轻压压地传入他的耳朵，扶桑扭过头，撞上了阿怜的睁开的眼睛。那眼神宛然有些不满。
    “你也没睡啊，我刚才还以为你睡着了，你刚刚明明还闭着眼睛。”扶桑朝他笑了笑，又转过头去，继续自顾自地盯着房顶。
    “你睡不着？”阿怜趴在床榻上，双手支着床撑起身子，看着他，似乎一刻间也没了倦意。“你在想什么事啊？”
    “我在想……要不是袁三娘及时出现给我们解围，我免不了又要挨一顿揍。”扶桑轻声喃喃，表情平静。
    阿怜不满地啧了一声，表情尽是嫌恶。
    “我告诉你，那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太信她。”
    “我知道。”扶桑仍是静静躺着，语气里听不出有什么波澜。“我知道的，袁三娘既然勾结着韦正福干这种勾当，肯定算不上什么道义之士，但是我……我对她讨厌不起来，她太温婉了。”
    “呸！”阿怜十分不屑地对着空地啐了一口，语气尽显鄙夷。
    “她？她算什么温婉之人，明明毒妇一个，心肠恶毒奸诈得很，阴谋诡计不知道比韦正福多哪去了，韦正福就是一个莽汉，空有一身力气，脑袋里都是空的！要不是有那女人的扶持，你以为我还会被囚禁在这里？我多时就跑了，哪至于还挨这一鞭子，还瞎了这只眼？”
    阿怜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大了起来。睡在旁边的小孩似乎被惊扰，翻转了一个身，口中开始轻微地哼哼，阿怜看到，立马收了嘴。
    扶桑静静地望着他，眼神依旧平和。
    “我知道的，阿怜。我知道你受了苦，对不起，我不是替袁三娘说好话，你别生气，我始终是站你这边的呀，这点毋庸置疑。”
    “哼。”阿怜不服气地发出一声闷哼，又顺着趴下去，自顾翻了个身，也仰着头朝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她看上去这么温柔，无非就是想稳住你们的心思，让你们诚心诚意地给她卖命，让你们自觉自愿地不反抗，最好替她干一辈子活！你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呀！”
    阿怜似乎有些气恼，他为扶桑的迟钝和单纯感到气恼。
    “我看出来了，我知道她的意思。”扶桑仍是轻轻呢喃，语气依旧温和。“你别气了，我知道她不好，她很坏，很狡猾，富于心计，我不会受她的迷惑的，你放心吧。”
    阿怜仍是气鼓鼓的，似乎不相信身边这个木讷的小子真的明白了袁三娘的险恶之处。
    “那你……你还是想逃？”他扭过头，询问躺在一侧的扶桑。
    “逃，当然要逃。”扶桑的眼神一瞬变得十分坚定。“只是……”
    “只是袁三娘人太好了，太为大家着想了，你舍不得离开，怕惹得她伤心落泪。”阿怜阴阳怪气地接过扶桑的话语，语气尽显嘲弄。
    “你说什么呢。”扶桑略显惊讶地扭过头，看向阿怜。“我一直担心的都是你啊，我要是出去了，你还在里面，那我绝对不能接受。所以我一直在想办法，有没有可以让我们两个一起逃出去的办法。”
    “哈，免了吧，”阿怜伸出双手枕在脑后，语气透露着不屑。“只要你能从这里逃出去那就真是谢天谢地了，更不用说带上我，因为这根本不可能，你简直是在痴心妄想。”
    扶桑静默地没有说话。他已经被阿怜否决讽刺过很多次了，每次只要一提到这个话题，阿怜总是对着他一顿奚笑，从没有产生过和他一起逃出生天的想法。
    “你要是想逃，你可以选以下几个方法。一是现在就跑，从后院落的小门逃跑，但是我觉得这没可能，那三只大狗还睡在那儿呢，都精明得很，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就醒了，然后就会对着你狂吠不止，追咬赶扑，到时候惊动了韦正福，想跑都跑不掉。二是在白天去到集市上的时候趁人多逃跑，但我觉得这也没可能，咱们底下十一个人，每次都分成三个一组行动，就咱们是两人；韦正福手下有四个人，每个人监视一组，每天准点跟踪，盯着咱们的一举一动。要是底下的人有要逃的意象，就会提前一步上前将他们拽回老窝，进行一顿恐吓暴揍，胆都给吓没了，保管第二次不敢再逃。阿花，你认识的吧，那个小孩，在你来这里之前，就撺掇她两个同伙协商着要跑了。那天白天在集市上，她们三个撒欢了钻到人群里抓到一个人就抱着不松，可劲儿哭，说自己被人拐带了，求对方救自己一命，弄得那路人莫名其妙。王艾，就是韦正福的那个伙计，立马迎过来笑嘻嘻地跟那人赔不是，说自己一家实在是太穷了，没什么见识，第一次带小孩上街，小孩饿极了，才会哭哭啼啼地乱抓人，这是饿昏了在说胡话哩！随后王艾给那三小孩递了一块热白馍，她们三个不争气的，竟然真的撒开了手，抓着那块馍就开始啃，跑也不跑了。结果被王艾牵回家，一顿威胁加殴打，人都被打得糊里糊涂了，现在只会乖乖地听他们的话，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一门心思听从他们的吩咐，再没动过半点出逃的歪心思。”
    扶桑默默听他说着，把头扭向左侧，看着卧在一旁的阿花安稳纯粹的睡颜，不禁感到一阵心痛。
    “再有，如果你能逃出去，你想过你要怎么生存吗？还不是一样漂泊不定，还得靠着小偷小摸得些银两。这里好歹还有个睡处，不至于刮风淋雨。而且待在这里，要是万一偷窃过程暴露，那几个伙计一直盯着你，还能过来帮你解围；你要是自个儿在外面单干，被抓了就是直接压向衙门，脸上还要被刺字发配边疆呢！”
    “我既然都逃出去了，何至于还要做这行窃之事！”扶桑的语气愈发有些嗔怒起来，他怒于阿怜的不思进取，怒于阿怜的破罐破摔。
    “你能逃得出去再说吧！”阿怜也有些动怒，他翻过身去背对着他，不再说话。他苦口婆心规劝了他那么久，竟然一点都没有把他的心思给聚拢回来，这个人不仅真真是个呆子，还是头倔驴！
    扶桑看着他的后脑，欲言又止。
    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和我一起尝试一下呢，我真的……真的不想让你再受到伤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