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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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充斥着震天的鼓声。
雷鸣一般的声音盖过了刺耳的蝉鸣声,凌乱的喧闹声,以及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
祭司举起手杖,朝着苍穹一指。瞬间,一切恢复宁静,只留下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带着些嘈杂。
祭司放下手杖。音乐倏然响起,从天而降一般,又像是从遥远的仙境飘来。
册封大典开始了。
采儿坐在高台上,紧紧地抓住石椅的扶手。帷幔外面,匍匐着万人,模糊不清。他们全都低着头,默默地等待着。
除了一个人,他仰起头,向高台上的帷幔张望着,脸上带着不安的表情。
该怎么办?采儿竟然会觉得害怕,这近半年的训练现在像是分崩离析的山石,对她毫无用处。
“放松点。”身后响起安风哀冰一般的声音。声音很小,她却听得很清晰。
帷幔内就只有采儿,安风哀和布玢。
虽然料到采儿会被这阵势所吓到,但安风哀感觉得到她的紧张不同寻常。
祭司又用手杖点点地,手中多出了一份羊皮卷。这是今天早上摄政王刚颁布的第三百七十一号令,册封公主。祭司缓缓诵读着这份摄政王令,声音沉闷压抑。
刚才还紧张得紧抓扶手的采儿,现在只觉得昏昏欲睡。
安风哀伸出左手在空中虚画了一个十字,接着一阵清风透过帷幔细细的纱吹了进来。
采儿渐渐缓和过来,外面祭司的声音还在空中扩散。
她转向安风哀,问道:“为什么祭司手里也有手杖?难道他也是个巫师?”
“谁说不是巫师就不能用手杖呢?”安风哀在心里默笑着,“况且就算是巫师,也不一定要用手杖的,像断狸就不是。”
“他吗?”采儿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可是我听说巫师离开手杖就只能是个普通人了。”
心里的默笑渐渐在脸上展开。
“你笑什么,快说啊。”她真的觉得他笑得不知所以。
“是的,公主殿下。”安风哀的口气像是在哄她。连一旁的布玢也心生疑惑。她到这王宫十年,认识安风哀十年,却从未见过他那样的表情。连他变换表情都是少有的。
“断狸的手杖其实就是他的右手。”
“什么,右手?”
“是啊。听说他出生时右手带着奇异的白光。成为巫师后,他就一直把右手当手杖。”
“那他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巫师,天生就这么厉害。不过他从来没有提起过啊。而且我也从没听他提过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在哪里啊?能生下这样的儿子一定也很厉害。”
“他母亲在他出生时就死了。”安风哀的声音有些变调。他一直不与断狸计较,还因为他知道,断狸其实和他一样,只是个可怜的人,虽然他看上去那么骄傲,那么自负。
“那你呢?你也懂咒语吗?我记得那次你已伸手,马车就动了。”采儿盯着他的左手看,仿佛那里有什么玄机。
“我?我只是个会点法术的人,但是那不是咒语。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记忆中,这些习以为常的能力似乎都是与生俱来的,和他母亲一样。
“那能问你一个问题吗?”采儿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怪。
他点头默许。
“你和小狸到底有多少岁呢?”
他被她的问得怔住了。
多少岁?
这个他已经很久不在意的事情,就像是被从水底捞上来的被深埋多年的石子,已经斑驳到记忆不清了。
时间一直默默地从他不算厚实却也不单薄的生命流淌过。他知道他会活很久,如同巫师可以用法术延长自己的生命。只是他的生命不需要用法术也可以很长很长。长到有些记忆已经在不停向前的流离中被遗忘。像是一路打马向前,过多的负荷只能丢弃。直到他遇见了采儿,才又回过头来,颠沛着捡起那些曾经珍贵的零碎的记忆。他知道这一次,他不能再丢弃,哪怕它们充塞了他的全部他也要守住,因为这些,是他走过整个路途的唯一凭证,是所有爱的唯一凭证。
“你们应该活了很久了吧?可是却还有着这样气宇轩昂的脸孔,要是我的话,只要过几十年就会衰老,然后慢慢死去。”
采儿的哀叹让他觉得难过。可是活这么久又有什么用呢?日复一日的世界,重重叠叠,终点遥远到好像没有尽头。如果可以,他愿意只是个普通的人,守着自己仅有的年华。因为生命的限制,所以每一种感动,每一种快乐,每一种伤心,都是弥足珍贵,不会被丢弃的。
“或许,活得久与不久并没有太大意义。只要有那些独一无二的记忆的话,时间总会是静止的。”他的回答,更像在为自己解释。
空气中凝结了一层又一层的水雾,潮湿而温热。
祭司沉闷压抑的声音还在徘徊。
突然刮过一阵风,伴着浓郁的香气把一阵阵湿热的水汽带进帷幔内。安风哀觉得眼前有些恍惚。
这不是自己召唤的雪,难道六月天会飘下么?为什么眼前的景象那么真实,像是母亲走的时候的那场大雪,连绵不断。连雪片落到脸上的触感都是冰冷的。
视线尽头,一个全身雪白的身影正缓缓向他走来。那熟悉的光晕,走路的姿态,似乎已经千年不见了。
是母亲么?他轻声问道。
采儿突然感到飘来的风像是抽到她心里一样,让她胸口一紧。虽然不是她的意愿,但她却有种想沉睡的冲动,真真切切。
怎么回事?好像身体的某个部分已经不受控制一样。
采儿,采儿。
天的尽头,传来呼喊她的声音,动听得如同梵乐。声音像水波一样展开,和着馥郁的香气,刺激着神经的触觉。
光线暗淡下来,周围开始模糊。视网膜上远处的地平线开始震荡。
采儿感到自己正在与身体剥离。她张大了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所有的人仍然匍匐着,包括断婴在内,都一动不动,宛如沉睡千年的死火山,死寂无声。
没有人注意到帷幔内的异常。
只有那个一直抬着头的人,此刻仍然紧盯着高台。他紧皱着眉头,似乎感觉到压抑在心头的力量。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布玢看着抖动不停的采儿,心里突然忐忑起来。
“安风哀,你快看看……”她转向安风哀,却发现他仿佛被定住了一样,表情僵硬。
布玢赶紧从身上掏出一根木条在周围画了一个圈,自己才慢慢缓过神来。
敏感的直觉告诉她,周围有异常的力量,压抑着整个空间。
看来只能再用一次了。
她把木条对着采儿点了点,口中默念着什么。
“第三百七十一号令由摄政王断婴大人颁布。”祭司的声音隔着层层水雾散开,从睡梦中传来一般。
他念完这最后一句,羊皮纸便消失不见了。
像是咒语被解除一样,匍匐的死火山渐渐活跃起来。四周开始嘈杂,人们抬起头,想要看看他们的公主。
帷幔轻轻飘摇,在风中被吹散开来。期待的眼神突然被换成惊恐,在所有人瞳孔里无限放大。
因为他们的公主此刻如同帷幔一样轻扬着,摇摇欲坠。
突然晃动的白色光影,在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反应的刹那,冲上高台接住了将要倒地的公主。
人群中爆发出惊叹声。速度如此之快,只怕连摄政王都不及。
然而此时,断婴却面带笑容注视着高台,诡异而迷离。
安风哀在这一刻突然回过神来,眼前是一脸惊慌抱着采儿的断狸。
他的心突然漏跳过好多拍。
“采儿,采儿,你醒醒。”断狸抱着采儿狂喊着,甚至忘记了用咒语去唤醒她。
然而就算是用咒语也不可能把她唤醒。
布玢站在一旁,惊诧万分。她明明已经用唤醒咒去呼唤公主了,为什么公主还是没有醒过来?
到底是什么强大的咒语在控制着这个空间?
时间突然停止,然后,飞速转动。
一道白光掠过黑暗汹涌的空间。氤氲朦胧的空气里,暗香浮动。
采儿缓缓站起来。身体好像羽毛一样轻。
她逆着那道白光走去,光晕中恍惚着一个背影。愈是走近,香气愈浓重。
那是一个浑身素衣的身影,长发及地,流光泻金。
她转过身来,采儿看到一张完美到无暇可击的脸,带着从容与神圣的表情。
她伸出手来,白皙且纤长。
你好。
空洞的声音像是从天的尽头传来一样,却清晰无比。
这是刚才呼喊她的声音么?
采儿看着她没有动过的嘴唇,说道:“你……好。不过你是谁?”
爱尔斯神。
“爱…爱尔斯神”采儿的舌头打着结。
是的。孩子,我掌管了所有子民的命运。你想知道你的命运吗?
她立即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可是就算知道了,那也是定数啊。如果都是不能改变的事实,我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如果她不能选择生的事实,至少她可以选择要不要知道结果。就让自己带着未知上路吧,虽然未知是种遥远的害怕。但是比未知更可怕的,是不可变更的已知。
“只是,我现在很想知道爹爹的情况。虽然不能见到他,但是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平安的。”
孩子,有的事我可以提起告知你,因为命运的起始早已被定下。只是,中间的很多过程,可能是连神也无法操控的。有一天你会知道一切。
爱尔斯神的声音开始变得遥远而模糊,白光被渐渐涌入的黑暗吞没。
请等待那一天。
当最后一句话飘入她耳中后,她就坠入了浅浅的梦境。
她看到天空一片净蓝,那里有渐次变幻的笑脸。爹爹,安风哀,小狸。
在巨大苍茫的天空里虚浮着。
然后,她开始下坠,坠入一片黑暗。梦境开始变得深沉。
金色的长发在空中飘扬,香气暗涌。
银色的精灵在舞蹈歌唱。
一根被掐断的金色长发,一群跳动的银色精灵,翕动的嘴唇,氤氲的白雾中晃动着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