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一统，皇帝没有敌人了，
    皇帝怕啊，他又不是文成武德的人，若是开国的功臣们当年拥护的是令另一个人，那这皇位完全可以换一个人坐。皇帝要想自己的江山稳固，只要当年那些人死光就行了。
    于是他开始为自己创造敌人。
    每一个人都不是完人，只要存心有人想找毛病，总能被找到机会的。
    皇帝花了五年编排这些人的是非，找到处罚这些人理由，最后终于只剩了一个漏网之鱼。剩下的这个是方老将军的儿子。老将军估计是看到了这么一天，所以提前把自己的儿子送走了。小将军一夕之间就成了一个通缉犯，漫天撒网追捕。他都来不及好好为自己家破人亡的苦命遭遇哭上两声，就得擦干净鼻涕跟各种官差斗智斗勇了。
    风雪交加的深夜里，窗外是呼呼作响的北风，轻轻响起的敲门声听得人心头一紧，尤其是当这一户是个远方无亲、近处无戚的独居人的时候。
    屋内的门过了很久才开，一个人披着衣服将门打开了一条缝，看见外面站着一个一身劲装手握铁剑的年轻人。
    年轻人笑了笑，显得有些没心没肺：“打扰，想借住一宿。”
    屋主人：“寒舍粗陋，怕是委屈贵客。”
    年轻人像是听不懂这里面的拒绝：“没事儿，这点委屈算不上什么。”
    屋主人：“······”
    远处隐隐传来大大小小的呼喝声，这么个深更半夜肆无忌惮地嚣张架势不是寻常百姓的作风，大多是官差在执行公务。屋主人此时才看见年轻人心口手正按压着的地方有血迹缓缓浸透而出，地上已经滴了几滴了。
    “劳驾行个方便。”
    屋主人让开了半个身的空间，意思就是默许了。
    年轻人用脚抹去地上的血迹，然后又踢了一把旁边的新雪将原本的地面痕迹覆盖才进屋。
    屋主人怕屋内灯光会引起官差的注意，就把灯熄了，拿了个冷板凳请客人自便，然后自己爬回了一边的热坑，搭着被子坐倚着床头听风声。年轻人撕了个布条胡乱把伤口包扎起来，然后就坐在凳子上干瞪眼了。
    两人各自都没说话。有的人面对陌生人很能聊，有的人面对陌生人不知从何聊起。
    “我姓方，表字书摄。”年轻人低声开口道。
    屋主人：“江湖中人，以后也未必有缘再聚，生平都不必提起，何况姓名。”
    得，人家摆明了“我不想知道你的屁事，你也别问我”的态度，一句话把后面的话题都堵死了。
    年轻人吃了软钉子也还是笑了笑，一段时间之后，眼睛适应了屋内的黑暗，能隐约分辨出屋内东西的轮廓。房子格局很小，总共就两间，外面是客厅同时兼任厨房，里面是卧室和书房一体化，小得连个多余的床位都匀不出来。就是这样紧凑的空间里，屋主人还腾出来地方安置了几个盆栽，在寒冬腊月里隐隐散发着梅香。
    书桌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字画，可惜他用尽力气也看不清上面涂鸦的是些啥。百无聊赖之下，他又将目光放回到屋主人的身上。
    倚在床头的屋主人似乎已经睡着，也有可能只是不想聊天所以一动不动。开门的时候可以看到他只穿了一件里衣，肩上披着一件单衣，然后就这么直接坐到床上去了，这样要是真睡着了十有八九得受风寒。
    于是年轻人还是讨人嫌地开口了：“你就一点都不怕我？”
    屋主人的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对于他打破安静的环境有些不满，但是还是开口道：“你是习武之人，手上又有剑，我打不过你。我不让你进来你也有办法进来，怕有用吗？”
    这人看来是不怼人不舒服。
    “你就不问我为什么会被官差追捕？”
    “我不想知道，知道的越少对我越有利。要是官府问起来，我就说你的事情我都不知道，再怎么用刑我也说不出什么，你也不用杀我灭口。”
    方书摄腹诽：这人得经历过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才会养成这么个德行？
    “好，不说我，那说说你吧。”
    “一无是处的活死人一个，有什么好说的。”
    方书摄：至少你挺有自知之明的。
    这时忽然门口传来暴力的敲击声：“开门开门！里面的人出来，衙门办案！”
    方书摄一惊。
    床上的人低声说了句“藏好”，然后不慌不忙地起身去开门了。方书摄哭笑不得看着一览无余的屋内，想自己能藏在哪。
    屋主人照样还是打开一条缝，对着屋外的人问道：“各位何事？”
    “你晚上有没有开过门？”
    屋外门口的平展的雪地有人为破坏的痕迹，估计官差是看到了才会这么问的。
    “开过，我开门倒水，没注意雪滑，在门口摔了一跤。”
    官差看他一个穷酸书生的模样，一把推开他进门四周扫了一眼，没看到其他人影，于是说了句最近在抓捕嫌犯看到可疑的人尽快报案的话就离开了。
    官差脚步声远了之后，跳上房梁的方书摄就掉了下来。
    “阁下好轻功。”
    方书摄知道这是在说雪地上没有他的脚印的事：要是方书摄来的时候留下来脚印，官差估计就直奔而来了。
    “一般一般，天下第三。”嘴上皮完了他又想到，这“活死人”一直到刚刚都坐在床上不睡，是不是就在防备着官差到来的这个场景？
    “我父亲是方将军。这就是我被捕的原因。”
    “兔死狗烹。都是一丘之貉。”
    这个“都”字，意味倒挺深远。灯重新点亮，方书摄才看清墙壁上挂着的原来是一副字帖：为生民立命。没有落款。但是凡是官宦家子弟念书的时候，都临摹过这字帖上的字体。这是前朝老翰林的字。不留落款的字帖一般是在私交比较亲密的情况下，比如留言，或者给晚辈、亲友的礼物，因为不用在正式场合，所以不需要留下姓名。
    老翰林一生书墨，殉国身死之后，留下的东西也只剩下书墨。
    恍惚间，方书摄对于眼前这个人的身份有了猜测。
    传言，老翰林记名弟子有五十七人，指导过的人无数，而贤弟子共十三人：十一人入仕，一人已经身故，还有一个也是老翰林最喜欢的一个，在老翰林死后就归隐乡野，不知所踪。
    方书摄此时才在一屋子的梅花清香中品出来书墨悠悠的暗香。
    这一间小屋和小屋里的人，就像是一场天崩地裂之后，在千里贫瘠之处开出来的一朵野花，在光秃秃的路面上随风摇晃着，就是不肯倒下，倔强孤傲又可怜可笑。
    “为生民立命”五字随着前朝的覆灭，终究成了一纸空谈。
    这一下，两人是真的无言了。
    “等天一亮看得清路了我就离开，不会拖累你。”
    “也不会再拖累地更多了。”
    “······”好好地说一声“没关系”就这么难吗？怼我一下你就这么开心？算了，他估计挺开心。
    方书摄见过口蜜腹剑的或蛇鼠两端的，也见过八面玲珑或心直口快的，就是第一次见全身仅有个嘴皮子这么刚的，颇为新奇：“还好没当官，不然不知道受多少冤枉罪。”
    “你说什么？”
    “没什么，夸你英俊。”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