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0、仙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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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褪尽了春色的梨花树梢犹积着未融的雪,让玄凉依稀又回到了那个飘着梨花的上弦夜。
那一夜的结局他其实早在故事开始的时候便已知晓,只是终究舍不得那久违了的一颦一笑。
所以明知是假,他也假装不知的拖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可海市蜃楼,水中花月,幻影再真,也终是难逃消散。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玄凉回首看到的却不是岳仞,不禁蹙眉:“他人呢?”
剑眉星目的少年带着一脸爽朗的笑:“公子见谅。孔大人带着老阁主去了白皑山,所以在他们回来之前,阁主必须坐镇阁中不能离开,否则若出了岔子,容易落人口舌。”
“那他为何要现在约我?”
早先的会诊结束后,他便回了房间。本是想等今夜的解蛊有了结果,再约岳仞出来一见。不想正对窗独饮时,自开着的窗外却飞入了一截梨花枝,枝头插着一纸薄书,约他于子时初到旧居一见。
说不上期待或是憎恨,他此次离开木筑本也只是想将旧事了结。却不想依约前来后,等来的竟然不是他。
少年抬手自发冠上抽出了三根雪色长针,笑着解释:“因为现在那小丫头正在给老阁主解蛊,所以只有现在,无论城里发生了什么,孔大人的眼线都只会盯着阁主而不会理会其它。”
所以约他来,果然还是为了仙酿。
听懂了少年的言外之意,玄凉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他是如何认出我的?”
共处七年,他始终是以女身在他面前,可今夜他收到的那张纸条上却明确的写着“玄凉”。
“认出你的不是他而是我。”少年纠正了一句:“不过得知你便是玄凉时,他确实很意外,并且还有些恶心。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有龙阳之好。这大概也是他不愿意来见你的另一个原因吧。”
“……”
玄凉沉默了片刻,这次却无太大的悲喜。
或许这样的结果也是他早已预料,所以共处的七年,他从未想过要提及往事,亦从未想要显露出男子模样。
这般想来,自以为遭受了背叛的他,贪恋的本也不过是那张像极了慕京的皮囊罢了。
“你也并非常人吧。”
心头的一片阴霾散了去,玄凉第一次认真的看向了少年。
少年算不上绝色但五官极其端正,乍看很有种正气凛然之姿。可若细细打量,便会在其眼底深处捕捉到几分深藏起来的邪气。
少年腼腆的笑了笑:“若是常人又如何能看穿你的身份?”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你无需知道,反正你也活不过今夜子时。”
话音落地,手中长针已骤然化作三道白芒向着玄凉急袭而去。
玄凉蹙眉,抬手间,指间同样也多了三支银针。针尾一端粗如小指,赫然正是给岳见救命时所用的那三支怪针。
怪针迎着长针飞出,瞬息间便已在半空交锋数回,溅射出璀璨火花无数。
可看似旗鼓相当的战局,少年却始终面带从容。反观玄凉手背上已有青斑闪现,雪色长发更是自发梢开始一寸一寸黯淡了光华,就像是迟暮的老者突然加速了生机的流逝。
终在最后一次交锋时,三支怪针的尾端轰然碎裂,内里红芒化作飞灰消散,玄凉的双唇也在同一时间失尽了血色,手背上更是弥漫起了一圈黑色符印缠绕全身,像是打上了一圈挣不开的锁链。
玄凉顿时一阵踉跄,怀中的白玉酒葫芦也随之掉落,在地上绕过一圈后,停在了玄凉脚边。
玄凉的视线只在那酒葫芦上轻轻一点便已离开,神色仍是无波无澜:“炼尸油啊,当初帮陆重涯的莫非也是你?”
少年勾指收回了飞出去的针。先时雪色的长针如今已变成了通体漆黑,上有缕缕黑烟缭绕,带着阵阵腻人的香。
“是啊。不过他本就只是我的一颗弃子而已,目的便是为了让你和岳仞相遇。
可我好不容易给你寻了一个跟慕京如此相像的人,本是希望你能在美梦中就此睡去,怎料你竟不愿。”
“你认识慕京?”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玄凉那已如死水的心又重新起了波澜。
慕京,他有多久没从别人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那个昔日惊才绝艳的剑圣在舍弃一切从忘尘跃下的那一刻,便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从此他仙也不是仙,人也不是人,身躯已作齑粉消散,灵魂也再入不了轮回。
哪怕魂魄还在天地的某个角落游荡,他却再找不到他。
唯一能用来回忆的,就只有魏燃用他的全部回忆酿成的前尘。
可一份回忆只能酿出一壶前尘,一壶前尘只能留存万年。
饶是他为了减缓前尘的衰坏,不惜将自己囚入了时空错乱的伽罗海狱,他壶中的酒也只保存到了十八年前。
所以岳仞的出现像是给了他一根救命稻草。
可他终究不是他,他有着与他一般无二的皮囊,却没有他的一身正气、侠骨柔肠。至少在他的记忆里,慕京的眼底从来都是清澈如水,绝不会沾染半点权欲的阴霾。
随着回忆,原本已经模糊的记忆竟开始渐渐清晰。
他记起那时他最喜欢的事,便是在飘着梨花的院子里看慕京舞剑。
慕京的剑法总是至精至简又变化万千,风起时肆意,雨落时短疾,花开时可携天地生机而来,花败时亦可带天地哀思而去。
慕京练剑的时候,他便会在一旁用火炉替他煮上一壶梨花茶。
梨花是向阳的枝头新绽放的梨花,煮茶的水是取自初晨时自花间滚落的露水,再加上一道带着勃勃生机的长生灵气,便煮成了他特制的长生梨露茶。
可苍生皆渴望的长生灵气他明明让他喝了那么多,他到头来却也没能长生。
周身缠绕的黑色符印已慢慢烙入皮肉,玄凉却毫不在意。他只想从少年的口中再多听一点儿关于慕京的事,来证明即便他消失了,这世间也还会有人记得慕京,不论重要还是不重要。
少年手腕一挽,骤然将手中长针刺向了玄凉的眉心。
眼看玄凉不躲不避的任长针刺入,这才露出了一脸满意的笑:“当年三祖离开后,你曾因行踪暴露而遭到过一场联合追杀,那个时候最后将你救下的便是慕京吧?”
长针刺入眉心,立时化作了三股浓浓死气,加速了周身黑色符印的烙入。玄凉只觉得自己像是在经历寒冰与烈焰的极致煅烤,一阵阵彻骨的痛自眉心袭向四肢。
可明明意识已经快要被煅烤的消散掉,却还是强撑着点了点头。
那时的情形与岳仞救他的那次很像,都是他在突围昏迷后,被救到了一间山林小屋中。
不同的是,慕京对他并无所求,之所以出手相助,纯粹只是因为心中正气。
“在那个神魔俱寂、妖族臣服的年代,慕京身为剑圣,想要救你确实不难。可若想要护你周全,从此不被他人窥伺却绝非易事一件。所以他决定登上忘尘,羽化成仙,应该也是为了你。”
玄凉沉默,已许久不曾有过悲喜的心忽就狠狠的疼了一下。
他犹记得那天院子里也飘着梨花,梨花纷纷扬扬的落下,落在院中,被汇积的血水染成了猩红。
慕京坚定的护在他身前。
他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默然仰首望着东方云巅,脊背挺成了一把不折的剑。
过了许久,才回过身来将他揽入怀中,附在他耳畔道了句:我要成仙。
我要成仙,从此护你一世周全。
他欢喜有之,感动有之,担心有之,却终是拗不过慕京已定的心意。
他说他已在握剑的右手掌心刻下了“玄凉”二字,就算成仙后会忘却前尘过往,可只要握起剑便会看到字,看到字便会想起他。
然后他便走了。
舍下了剑,舍下了他,孤身一人去往了那座他看也看不见的忘尘山,而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在小院中死死守望着东方云巅。
可眼看花开花败,云卷云舒,他到底也没等来那会在成仙时降下的七彩祥云。
“可你大概不知道,他其实是可以成仙的,”眼看着黑色符印已彻底烙在了玄凉的骨上,少年带着爽朗的笑意悠悠道:“是我将他的行踪透露给了他的仇家,所以他没能登上忘尘便死在了半路上。”
“你说什么!”
玄凉陡然瞠目,黯淡的长发亦在此时无风自飘。
可烙入骨上的黑色符印却骤然收紧,迫使的他不得不重新折了脊梁。
少年不慌不忙:“我与慕京并无仇怨,可忘尘是后土与玄天的通道,若他真羽化成仙,被七彩祥云托去了玄天,那他至少有五成的机会将你召去玄天。所以我会杀他,完全是因为你啊。”
完全是因为你啊……
一语入耳,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