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邂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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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谷地处流澜大陆南部边界,位于一片茫茫山林的深处。这里既有林木参天、千沟万壑,又有沼泽遍布、毒瘴弥漫,故而终年人迹罕至,孤僻如同一座遗世独立的荒岛。
可没人知道在这座荒岛的中心坐落着两间不被毒瘴所扰也终年不见日光的青竹小居。
小居中住着两个人,一个名赫萝,一个名白染。
在白染眼中,赫萝是个很厉害的人,微谷的一切毒瘴对她来说都如同虚设,她能轻易飞身跃上万仞高的山崖,给他带回很多谷内吃不到的美食,也能观测星象,预言祸福,就连光阴在她身上似也失了作用——十八年来,他已从当年孱弱的婴孩儿变作了如今的高挑青年,她却还是初见时的双十模样,不曾衰老分毫。
所以白染一直不明白,明明赫萝这般厉害却为何不愿亲自出谷,偏要远不如的他去肩负起什么拯救苍生的使命。
拾阶而上,停在门口,修长的手指弯曲,在阖起的门扉上轻轻叩了三声。
今儿个是冬月二十五,是白染十八岁的生辰,也是他的加冠礼。
一早儿便被赫萝唤来青竹小居,白染实在说不清心中是期待多一些还是忐忑多一些。可赫萝显然并不打算给他太多的思考时间,几乎是在叩门声响起的同时,屋内便传来了一声淡淡的“进来”。
怀着惴惴心思,白染推开了虚掩的门。
门后是一片昏暗的暮时景象,当中虽有一盏白色宫灯长明,可那不过方寸大小的光明羸弱的就像无力的孩童,实在难抵四周黑暗巨兽的侵蚀。立于宫灯下的女子更因罕见的换上了一身绛色华服,而隐隐似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白染心底骤然便升起了一股咫尺天涯的距离感,原本与期待旗鼓相当的忐忑亦因此而猛然发力,瞬间反扑吞食了大半的期待,让白染禁不住生出了一个不安的念头:今日过后,他或许会离着赫萝越来越远。
“又是一个十八年。”
略带感慨的话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宫灯下的女子带着一贯的淡漠缓步走来,又在一步之遥驻足微微仰视着他。只是当那霜天雪水般的眸落在他身上时,白染却总有种她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的感觉。
“明明不久前你还只有丁点儿大,一转眼便又成了这般模样。”
这番话委实没有半点温度可言,言语中还透着些许不掩的深意,白染却只听的鼻头一酸。
曾在出生之时便被人遗弃在雪地中的他若非遇到赫萝,怕是早已被冻死在那覆体的积雪中。
所以对他来说,赫萝不仅仅是赫萝,更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可不知为何,赫萝从不许他唤他娘亲或是姐姐,便连师尊之名都不愿担下。他不知缘由也不愿违背,故而从小都只遵着她的意愿唤她“赫萝”。
赫萝的眼底难得的起了几分浅淡笑意:“你不会又要哭鼻子吧?”
临泄的眼泪被生生憋了回去,白染顶着耳根浮起的红晕,慌慌张张地移开了视线:“我哪有哭过鼻子。”
他长这么大,明明一次都没哭过的好嘛。
赫萝微默,眼底的笑意也敛了去:“蹲下一点儿,我来帮你束发。”
十八岁的少年听到这话后,耳根明显更红了,可到底还是贪恋这期盼已久的温柔,乖乖地蹲下了身。
抬手解下他平日里用来束发的草绳,赫萝用白皙的手指插入白染乌黑的发中,以手为梳,一缕一缕梳的仔细。末了,又从袖中取出了一条发带。
那是一条雪色的发带,上面用红色的丝线绣着精致的流云纹,恰如白雪染血,亦如白染之名。只是发带看着稍有些陈旧,似曾被人用过。
发已束好,赫萝稍稍退后了一步。
白染亦在随后默契起身,转身面对着赫萝。
十八年来远离世俗的隐居生活让白染虽已成年,眉眼却依旧干净的犹如山间清冽的泉。琥珀色的右眼如同一轮暖阳,带着明媚的霞光,还有沉沉的余晖,一念光芒万丈,一念山河永眠;左眼处却生着一块印有纹路的黑色印记,如同一个诡异的符印覆住了左眼无法看见。
赫萝倒是见怪不怪,视线只在那黑色印记上轻轻一扫便已离开:“还是很俊秀呢。”
这话倒不是作伪,抛开左眼处那诡异的黑色印记不看,白染的样貌确实很俊:五官温润,唇红齿白,恰似芝兰玉树,又如雪山白莲。乌黑的长发被白底红纹的发带整齐的束起后,更显俊逸出尘。
白染被夸得再次红了耳朵,只是还未想好要如何回答,便见赫萝已转身望向了前方香案。
香案落在小居东侧,置身在一片更为浓重的阴影中。
借着宫灯微弱的光芒,隐约可见香案前方摆着一个古铜色的香炉,炉中有信香在冒着袅袅的烟;烟雾后是九块黑色的牌位,立在阴暗的房间中就像是九口漆黑的棺。古怪的是那九块牌位上皆空无一字,光秃秃的像是不曾完成。
“白染,”赫萝背对着白染幽幽开口,先时短暂的柔和用尽,语气愈发的疏离:“我曾告诉过你,你是天选之子,身上肩负着救世的使命,而如今星辰乱象已现,你亦年满十八,也是时候离开微谷去承担起该承担的使命了。”
“……”白染呼吸一窒。
人说世有轮回,故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商宴王朝统治流澜大陆近千载,到头来却也没能逃过衰败的宿命。
在这个庞大王朝苟延残喘的如今,贪婪、暴虐、杀戮……种种罪恶充斥其中。世人有苦不能言、有苦不敢言,到最后便成了有苦不再言——为虎作伥、仗势欺人、奸淫掳掠……成了这个浊世最最平凡却又最最贴切的代名词。
所以赫萝确曾告诉他,这个浊世需要救世之人;也曾告诉他,他就是那个天选的救世之人。
但自小居于远离世俗的微谷,白染其实并不在意天下分崩离析如何,世道污浊不堪又如何。他只知赫萝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若拯救苍生意味着要与赫萝分离,那他情愿天下大乱。
可他也知道,赫萝定不会允。
果然,赫萝连开口拒绝的机会都没给他:“此次出谷是你的使命也是你的宿命,我不会干涉更不会随行。只提醒你一点:如今世道污浊,人心不古,你定要小心,切莫轻信他人。但有一人,若你遇到可以相信。”
“谁?”
“魏燃,委鬼魏,火然燃。”
……
白染离开微谷时,终年被阴影包覆的微谷罕见的落了天光。谷中流水潺潺,竺花艳艳。艳阳高照下,有和风送来十里花香,还有虫儿忙着欢唱。青竹小居却依旧置身在大片浓重的阴影中,仿佛隔了阴阳。
赫萝只身站在被阴影裹覆的小居门口没有出来,只告诉白染说那天光是上天给他的指引,只要顺着天光一路前行,便能离开这几如绝境的微谷,回归红尘浊世间。
白染虽心有不舍但更明白赫萝所做的决定从不会更改,故而默立许久,终是深行一礼,转身离去。
身后的赫萝默立片刻,缓缓阖上了小居的门。
此后天光蜿蜒,引着白染一路向前。等最后一个弯儿转过,四周忽而换了景色:没了瘴气漂浮、毒花艳艳,只有一片枯了枝桠、覆了冰雪的巨木围困四周,还有一只在谷中从未见过的白色毛绒小动物瞪着红红的眼睛警惕的瞥了他一眼,然后一蹦一跳的蹿回洞中,消失不见。
白染这才想起如今已是隆冬。
谷中景致果然只是谷中独有,可惜如今与他已暂无关系。
茫然回首,才发现身后的天光小路亦已消失不见,只有同样枯槁的巨木立在身后,仿佛有一扇无形的大门被人阖上,将他彻底阻隔在了微谷之外。
白染虽惊却并无慌乱,他一直都知道赫萝的通天手段,也明白赫萝此举是决意不许他回头。遂强行压下了心中酸涩,对着身后看不见的微谷再次深鞠一躬后,循着隐约水声,独自踏上了未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