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支 5、横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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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过身,看着一身白衣的师傅,端然站在背后。
瞒,自然是瞒不过了,只得老实交代:“府中憋闷,想出去走走。”
“可报王爷了?”
“夜色已深,王爷早已睡下,不好搅扰,明日……明日再报罢。”
“既知夜已深,如何还往外去?”师傅说着稍稍侧身,“回房去。”
我只好扯扯豆叶的袖子,示意她同我回去。
经过师傅跟前时,他突然道:“站住。”
我忙定住身子,见他走到我面前,弯下腰来,仔细端详了一番,沉声问:“你额前是什么?”
见师傅脸色阴沉,我心内早已打鼓一般,懦懦道:“是京城,京城内时兴的牡丹花样……”
话还没说完,师傅冷冷地打断道:“褪下来。”
难不成师傅不喜欢牡丹?
豆叶似乎未察觉师傅的怒意,回:“道长,这牡丹花钿是京畿贵族女儿最爱的样式。”
说完还小声嘀咕:“怎的旁人描得,阿家就描不得……”
我让她别再继续说下去,师傅的脸色已经不能用盛怒来形容了。
他缓缓道:“你这婢子,似乎还不太懂我的规矩。”
说完,拂袖而去。
当晚,豆叶被家丁从房中拖出,绑在内院,直打得个半死。
我哭着求王爷王妃:“豆叶是跟我从宫⾥出来的,我身边的婢子只有她一个,求父王母亲留她一命。”
我只在有求于他们时,才以“父王”、“母亲”唤之。
王爷命人将我扶起来:“豆叶开罪道长,非道长松口,不可饶恕。”
我又去求师傅,可师傅紧闭房门,任凭我怎么敲也不愿见。
我只能在外面跪下叩头,直叩得额前血痕斑驳,他才将门打开。
“师傅,徒儿错了,求师傅放过豆叶!”
“你可知错了?”
“徒儿知错了!”
“错在何处?”
“徒儿不该……不该半夜偷溜出去,不……不该纵婢子放肆……”
“看来,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俯视我,转身对侍从道:“接着打,打到蜀葵知错为止。”
“师傅!”我继续叩头,直叩到血染得花钿模糊不清。
师傅突然蹲下来,捏着我的下巴,语气森森地问我:“你当真这般厌恶额前的花么?”
“师傅,不能再打了,求您……”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这般为豆叶求情。
以前我总觉得自己性子凉薄,少有可牵动我情绪之事。
现在看来,我比任何人都害怕再失去。
“罢了,”师傅盯着我约片刻功夫,叹气,“停手。”
豆叶被拖到房中时,只剩半口气,我不敢看她的背,那里的血已浸湿衣衫,从肩到腰的部位,血肉模糊。
我忍着哭,看着姑姑为她上药,衣衫被揭开时,满眼被血红印染,吓得我做了好几夜噩梦。
后来我身子渐渐不济了,吃不下也睡不着,豆叶的伤痊愈后,我却病倒了。
师傅来看我时,我已支撑不起身子行礼。
他大约没想到,我会被吓得这般厉害,每每来看我,总挑我服药的时辰,亲手喂我。
师傅让我靠在他身上,从婢子手中接过汤药,耐心喂给我,口中道:“是师傅的不是。”
我不怪师傅,便是王爷,也要礼让师傅三分。
当日豆叶确实放肆,若放在旁人家,只怕早就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后来姑姑跟我说,豆叶所受的不过是皮肉伤,瞧着吓人,实则连筋⻣也未曾伤到。
只是不知怎的,我依旧不见好。
王爷王妃急得一天三遍地来看我,我却连睁眼答复他们的力气都没有。
父皇母后知道我病重,也没见打发宫人来探望。
自我病后,每日汤药皆由师傅亲自喂服,我隐约想起当时哥哥服侍嫂嫂汤药的场景。
虽是病中,然每每饮着师傅喂我的药,苦自苦矣,神思恍惚时,总莫名生出丝丝甜意。
年关了。
哥哥快回来了。
一想到此,我心里亦多了几分欢喜,这几日饭食进得也多了。
日子将近,却不见哥哥的消息,我打发豆叶一日三趟地问,杳无音信。
一直过了月半,身体稍稍见好,便吩咐豆叶扶我起来,脚沾沾地气,或许能好得快些。
“豆叶,去把我的披风拿过来。”
“是。”
我朝先出去,才走出内房,隐约听到房外两个粗使丫头在嚼碎舌:
“你可曾听说了,咱们王府的世子,在回京的路上,遭人暗算,王府的人找到时,都被箭射成筛子了!”
“这话可不能乱说,世子是王爷的独子,若出了这般事故,那可不是要了王爷王妃的命!”
“你没发觉,近来王爷王妃都不来探视郡主了么?想来怕是已无暇顾及郡主了。”
“可怜咱们世子夫人,本就身体孱弱,若传到她耳朵里,可不是要了她的命!”
“小声点,”那个丫头似乎发出了“嘘”的声音,“若泄漏出去,你我都活不成。”
我没有再往外去,豆叶见我回来,问道:“阿家,可是累了?”
我回:“扶我回房罢。”
身体才沾到床塌,便觉喉头腥甜,似乎涌上来一丝粘稠之物,我下意识往床塌旁的痰盂内吐去,竟是满口的浓血!
豆叶吓得叫出声来,我忙制止她,房外的两个小丫头听到声响,向里间询道:“郡主怎么了?”
我抓着豆叶,轻轻摇头,她领会我的意思,只说:“阿家没事,是我被茶水烫到手了。”
怪道近日王爷王妃不来看我。
豆叶端来漱口水,我看着自己吐在痰盂内的腥红液体,脑袋很沉,很痛。
身侧,豆叶看着我的样子,忧得直落泪:“阿家,且休息休息罢。”
说着便要过来扶我躺下,我推开她的手,让她把血迹收拾了,又命姑姑和外房进来,替我梳洗换装。
“阿家这是要出去么?待身体好些罢。”
“不出去,”我坐在妆台前,“自嫂嫂入府来,我还未去拜见过,现下大哥哥外出,我应当多照看才是。”
“交给王妃便可,阿家且养着罢。”
我不依,只道:“更衣便是。”
婢子们替我上了浅妆,服饰也以轻色为主,豆叶本想为我插簪,被我制止:“拜见嫂嫂,简单大方才是礼数。”
嫂嫂并不知晓哥哥遇难的事,见我来,一脸惊讶。
“嫂嫂入府后,我还未曾来拜见,实在失礼。”
豆叶见我起身行礼,想要搀我,我摆手拒之。
一整套完备的礼行下来,后背冷汗涔涔,其间嫂嫂身旁的婢子几次想要扶我,皆被我婉言拒之。
待礼毕,豆叶扶着我,才得勉强站起来。
“妹妹很是知礼。”她长得美丽,有贵族女子中少有的温柔,我今日头次见她,心中已生出亲切之感。
“嫂嫂身子弱,不知常服何药?”
“我自来身子便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她笑着回我,一笑,却生出十分的虚假,“一直服用三才丸,配黄柏汤送服。”
“嫂嫂要好生保重身体,日后这王府,还要仰仗嫂嫂来打理。”
“我不过是子胤名义上的夫人,并无夫妻之实。”
我听哥哥说起过,嫂嫂和哥哥一直未曾同床过。
“嫂嫂多思了,哥哥是心疼嫂嫂身子……”
她柔声打断道:“满京皇城,谁人不知,南安王的世子,钟情的是皇族的阿家。”
这话从何说起?
见我一脸不解,嫂嫂继道:“阿家难道不知晓?当日你入嗣南安王一脉,成了世子的妹妹后,他便知晓,此生同你再无情缘分,又恐污了你的清誉,方才娶我过门。这些年来,他敬我、怜我,却从未真心待过我。”
她瞧我神色有异,却并不打算停止:“阿家今年十五了,可皇上并未替你指婚,你可知为何?”
我摇头。
“因为你是妖怪,这个国家,会因你的出世而破亡,圣上虽是你的父亲,却比谁都厌弃你。”
“阿家尚未满月时,圣上已同西域使臣共议,待你年满十七,便嫁到西域楼兰,做和亲公主。若是楼兰王瞧得上你,以后的日子也能好过许多。”
“不过你这般貌美,楼兰王定会喜欢的。只是西域的生活,未必如中原这般惬意,嫂嫂实在可怜妹妹。”
听她语气中夹带的幸灾乐祸,先前那股亲切之感,顷刻间荡然无存。
我回她一笑,说:“嫂嫂还是可怜可怜自己罢。”
她闻此一愣,我继续道:“听闻大哥哥在回京的途中,被反贼乱箭射死,尸首烂得几乎辨认不出。我若以后当真做了和亲公主,至少还有个夫君可指望,嫂嫂不仅拖着病弱之躯,未来还要守寡,只怕比起我来,日子要艰难百倍罢。”
虽见她面色不改,然察其呼吸声已然渐促,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接一声的咳嗽。
我心内感谢她告诉我这许多缘故,可我到底也是从深宫长院中活了十几年,皇族女人心中盘算什么,我虽不能猜到十分,终也是能猜到七八分。
她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绝望罢了。
当夜,我正睡熟,听到屋外床头的云板响了四声。
紧接着,外屋的嬷嬷在窗头报:世子夫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