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3点半，他还没有回来。我已经写好了一封信，放在餐桌上。桌上还有一条长布。古话总说，三尺白绫，送人上黄泉，下地府。摸上布的材质，应该是不错的。想想，等会儿失去意识的时候，应该不至于太难受。
    我扳过一张椅子，很好笑，原本想要装饰，才在客厅里安上的假梁柱，此时却成了真送我上天堂的帮手。
    我将手里的布绕过梁柱，细细地在适当的长度打了一个结，死结。就是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我都傻得不给自己留后路。因为我怕，怕自己后悔，怕自己再看见他的容颜，那样，就连死去的勇气，解脱的勇气，我都会失去，可能，不，是一定。
    再见。我在心里对他说。然后慢慢地，将脖子以上的部分伸进那个圈里。脚还是在凳子上的。我最后，贪恋的，还想看见一些什么。可是，我知道，这个希望永远不可能再有。
    认命，我踢翻脚下的椅子。慢慢闭上眼睛，原来窒息的感觉如此难受，但是，我真的累了，现在痛苦，也只是一时，如果现在反悔，我想，可能我将会痛苦一辈子。
    门却在这时候被猛地推开。借助残留的最后一点意识，我努力看清了，是任宁，我的丈夫，任宁回来了。我朝他欣慰的一笑。
    他跑去打开客厅里的大光灯，然后看见我，看见我飘在客厅中间。
    我好像听见，他一声“呵！”然后飞快地跑向我，拼命想将我放下来。最终，他成功了。我被他拉下来，他累得失去力气，不过就算是倒在地板上，他还是把我护在怀里。他就是这样，如果不是，如果不是他心里爱着别的女人的同时，却仍可以对我如此好，如此温柔，也许我的悲哀也不会延续到今天，早就结束了。我早就解脱了。
    不过，他还是失算，因为这次是我下定了决心了的，他从不知道，看似温顺的我，也会有刚强的时候，一如水，至柔，也至刚。
    我吞了很多安眠药。对，我就是找死，我就是拼了命，拼了命地不再想留在这个世上。
    小时候，破碎的家庭，母亲带着我和明月，艰难地生活着。明月在幼时为了救我，一辈子要依靠假肢行走。父亲对母亲毫不留恋的态度，任宁对我的毫不在乎，这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让我万念俱灰。
    我留在世上，也没有意义。回家去吗？不，母亲不似从前，她已经老了，精力也大不如前了。如果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回去是照顾她，而不是让她来照顾我，我想，还是不回去的好。
    让姐姐帮我吗？不，现在的她，好不容易能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幸福，我不该再去麻烦她。她已经为我失去了一条腿，我不能让她为我再失去更多。我办不到。
    继续留在任家？不，那更加不可能。我不敢想，已经如此遍体鳞伤的我，还如何将未来无尽痛苦的生活继续过下去。
    “咳咳……”我的意识像是回光返照，更加鲜明了些，不过我清楚，这只是暂时的。所以，只有这点时间也好，我快要不在了，也不想让任宁一辈子活在愧疚里，我要和他说清楚。
    听到在他怀里的我开始咳嗽，他连忙紧张了，“亮，小亮，你觉得怎么样？”他用手拍拍我的脸。
    我仍是虚弱地笑，吃力地伸出手，想覆上他的脸。他看出我的举动，连忙拉住我的手，帮我贴到他脸上，嘴里还喃喃的念道：“小亮……”
    “任宁……”我咽了口口水，想让声音听起来更加清楚些。
    “任宁，你听我说，我还吃了安眠药。很多……”
    我迷糊的声音似乎让他听得不清不楚，但当他看见我朝他艰难地点了一下头时，他立即吃惊地望住我，然后马上拔开喉咙，朝着住在后院的司机老梁就是一阵猛喊：“老梁，快备车！”
    幸好后院离任家的主宅不是很远，老梁被这一阵吼惊得赶忙冲过来，“少爷，什么事？”正巧看见躺在任宁怀里虚弱的我，老梁又是一吓：“少奶奶……”
    任宁看是火了，“还呆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备车去，都看见了还问！”
    “啊！是，是……”老梁听了，尽管衣衫不整，仍是立即就向门外的车库直奔而去。
    “任宁，别这样……”我气息微弱的继续说：“放心吧，你以后，就可以自由了，我也自由了，大家……大家都不用再痛苦……”
    “先别说话。”我话还没说完，任宁就打断我，因为他看见老梁已经将车开出了门口。他急急地站起身，用尽全力抱稳我，然后迈开步子就向车里冲去。
    老梁已经开好门，所以任宁只要抱着我坐上去就好了，“去医院，最近的，速度要最快！”任宁紧张的神情，突然让我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对我没有丁点的感情？
    性能卓越的林肯房车就在高速公路上，一路飞快地奔驰着。
    “少爷！”老梁不安地，不时地就从后视镜里看看我们。
    “嗯……”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了，我心里明白，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必须，一定，要现在，就把该说的，需要解释明白的一次讲完。
    “任宁……”我低低的叫着丈夫的名字。
    他听见了，连忙将我抱得更紧，“小亮，我求求你，求求你，现在就先别说了，什么都不要再说了，好吗？等一等，等一等，我们到了医院，医生替你治好了，你身体也好了，想说什么，想说多久都没关系，好不好？”
    我的眼泪忍不住，就这样滑下脸庞，也沾湿了他的衣服。不过，我还是倔强地，强撑着继续往下说：“任宁，算了吧，不用愧疚的，也不用害怕，我走了，对我只是解脱……我……咳咳……我不能再让大家都痛苦下去了……”
    他似要把我揉进身体里，用尽全力，抱得我有一些疼，“你在说什么呢？啊！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痛苦……”他突然神经兮兮地边吻我边说：“你痛苦吗？小亮，你恨我是不是？你恨我，所以……所以你才这样，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我虚弱地摇摇头，伸手抓住他的，“不是的……任宁……不是这样，你怎会往……往这里想呢？不是……我怎么会恨你呢……我很感谢你，感谢你一直以来都对我照顾有加……你……你知道……有，有多少人羡慕我嫁给你吗？只不过……对不起……我贪心了，我，我变得，变得越来越贪心，越来越……所以，我，我害怕，我怕有一天，自己会做出什么都不知道！我，我不能这个样子，而且，我好累了，真的好累了，我想，我，我再也装不下去……”
    突然，我的手里一片湿漉漉的，吃力地想抬起手看，流血了吗？应该不会的。却抬眼就望进了任宁的眼睛里。他哭了，他在我面前哭，已经不是第一次，但是，我却有史以来的高兴，他的眼泪，终于有一次是因为我，单单纯纯的因为我。
    但是，着急，不舍却很快代替掉了喜悦。我越急，却越难说出话来。怎么办呢？我怎么都没想到，死的时候还要被任宁看见，我原本就是不想让他愧疚，难过，所以才选择偷偷一个人离开的，可是现在……我有点难以置信，他竟然为了我这么伤心，我已经费了好大的劲解释，他还哭了。
    他把我抱在怀里，用下巴轻轻摩挲我的头顶。从来没有和他如此亲密过。即使是偶然在……在做那种事的时候，他办完了，也是翻身倒头就睡，完全不曾理会过可能会睁眼到凌晨才睡着的我。
    他低沉的声音，开始诉说：“小亮，不要睡哦，在我们到医院找到医生以前，一定不能睡着，好不好？这样，我讲一个故事，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这样，你就不会那么容易睡了。”
    不等我有反应，他就开始了那个故事。
    “小亮，你知道吗？曾经，有一个叫任宁的男孩子……”故事？讲他自己的故事么？虽然我已经疲累不已，但是，我还是尽力想听他接着能说什么。我拼尽全力让意识集中。这也许就是最后一次了，我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的事情的最后机会。
    “他的父母感情一直都很好，但是，他母亲在生下他的时候却难产，他落地，他的母亲也不在了。他一直很内疚，为什么？为什么老天非要他和母亲之间，只能留下一个。他变得有一点自闭，虽然父亲从没想责怪他，但是，自从懂事，他知道母亲的真正死因后，最不能原谅他的，却是他自己。然后，过了好多年，在他十几岁的时候，父亲终于能摆脱掉母亲的阴影，认识了他现在的妈妈。他现在的母亲在嫁进他们家的同时，带着一个叫做李岚的女孩，是她的女儿。李岚跟着进了任家，改名叫做任岚。再接着，年龄相仿的他们，只能事事都在一块儿做，一块儿上学，一块儿读书，一块儿放学，一块儿写作业，一块儿玩，什么都在一起。时间长了，任宁受到他姐姐开朗性格的影响，自闭的症状也渐渐好了一点……”
    原来自己不知道他的过往有这么多，从来不曾问过，为什么他对岚姐的感情能这么深，原来是如此，他的自闭，他的不安，都是岚姐感染了他，治好了他的。所以，岚姐在任宁心里的地位不可能有人代替的了。这一段日子，这一段过去，自己都不存在他的身边，不知道他的过去，能怎能称得上了解他，明白他心里的苦？又怎能狂妄地想，自己才是他最亲密的人？又怎有资格去妒忌岚姐？如果不是她，那年站在自己面前，温柔潇洒的任宁根本不会存在。
    轻轻叹了口气，刚想安慰他，说些什么，还想问问岚姐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却被他制止，他掩住我的口，继续讲述。
    “直到他们都渐渐长大了，那一天，任岚将另一个男孩子带到家里，给父母介绍，这个男孩子就是任岚现在的丈夫。也是她当时的男朋友。任宁很不高兴，光看着姐姐和那个男孩柔情蜜意的样子，心里就直冒火。后来，他自己想着想着，任岚怎么能让别人抢走，姐姐是自己一个人的啊。他很幼稚，而当时的幼稚一直延续到今天。他一直认为，他不高兴任岚被抢走，是因为他也喜欢着，爱着任岚，却从未考虑过，或许，心里的不愉快只是因为曾经眼里只有自己的任岚现在，却将满腔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别人身上。他作为弟弟在任岚心目中的分量已经越来越少……所以，他被骗了，被自己骗了，而且，这个谎言一下，没想已经那么多年……”
    我吃惊异常，为什么？为什么任宁会说出这种话，我简直不能相信，提醒自己，他现在无非是想安慰你，想要你坚持下去，坚持活下去……
    发现我的猜疑，他更加拥紧我，“小亮，我现在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我曾经差点就是一个父亲了？”
    这回我再也坐不住，挣扎起来，想和他面对面。他很顺着我，把我转过身，让我和他变成面对面的姿势。
    我疑惑的望着他，挣扎着最后一点力气：“你……你怎么……你怎么会知道……”
    他笑了，不，是又哭又笑。
    “以为这样就瞒天过海了吗？今天……姐姐生产的医院，就是当时帮你做手术的地方，巧吗？就是那里，同样的医生……姐夫还没有赶到时，他看到我在手术同意书上的签名，大概是我和你太出名了吧？他也就这么记住了。于是他就问我，你妻子上次回家后休养的怎么样？上次的手术应该不会有问题，说我们还年轻，孩子会再有的。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疑惑吗？”他慢慢解释说。
    还没等想说话，我的胸口却一阵透不过气来，逼得我直咳嗽。他感觉到了，急忙伸手想去安抚我的背脊，帮助我顺下气来。
    可是，似乎，我的回光返照就要结束了。
    我的气力好像被人一点一滴从身体里慢慢抽干净，再也支撑不了了，我身体一软，差点就从他手里滑下去。
    “小亮！拜托你，拜托你不要抛下我，不要丢下我！”他急得乱喊乱叫，幸好在最后关头仍是接住了我。
    我好想好想能安慰他，可是，却已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了。我急得想哭。到了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该说自己太笨吗？对，真是太愚蠢了，如果我……如果我再能等他，等他十分钟，这所有的悲剧，都可以被挽回。可惜，是老天爷让我和他终究必须面对分离的局面。
    最后的一丝残留意志，我只能努力地爬上他的肩，轻轻地附在他耳边说：“对不起……”
    甚至只来得及听见他喊我最后一声小亮，接着我就陷入了无止尽的黑暗之中。任凭我再怎么想触碰他，就是无法从寂寞得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氛围里醒来。
    最后一滴泪，终于从我的眼角边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