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杂务房的角落总是阴冷潮湿，月光从一扇很小的四方通风口微弱地照进来，昏暗的房间里所有的一切都只有模糊扭曲的影子，像是有无数只由阴影造就出的怪物围绕着他，伺机而动。
    自己也许就要死在这里，他总是生出这样的念头。皮肉会化去，只剩下森森白骨，惟独灵魂无法安息，他终将变成“它们”，变成诡异可怖的鬼怪，丑陋狰狞地出现在某个和他一样的不祥之人面前，成为别人的噩梦。
    “不要。”他发出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他从不会求饶，因为知道自己这双生来就与平常人不一样的眼睛就是上天的惩罚，他身负枷锁，成为母亲眼中诅咒一样的存在，她不可能原谅他，一如她不曾放过她自己。
    但他还是抑制不住地去害怕，他怕死，怕死后的自己，怕那个冰冷黑暗的幽冥之界。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父亲忍无可忍的怒喝，“你为什么又把他关起来了。他还是个孩子！”
    “不，他不是。你听听他整天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你知道的，他有双魔鬼的眼睛，他能看到那些死去的东西。他就是地狱的使者，我都闻到了他身上有腐朽的气味。总有一天，他的不祥会让我们都遭遇不幸的。老公，我们把他送走好不好？他是来害我的，一定是因为我犯了那样的错……他是怨鬼派来报仇的……”
    “够了！别再说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才是最可怕的，你为什么不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有多吓人。他是我的独子，是丛家未来的继承人。如果让我选择要放弃你或他中的一个，你给我听好了，我不要你！现在，你给我让开！”
    他紧紧捂住耳朵，父母的争吵时的对话让他更加惶恐不安，他不愿意再听下去。
    可是咆哮、哭喊、推搡、碰撞的声音都太大声了，总是能趁隙钻入他的耳中。
    他尽可能地把身体蜷缩起来，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他必须得把自己藏匿起来，需要躲避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可是门却突然又被打开了，瞬间透进杂物间里的灯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抬起手臂试图挡住了那些白色的光，却还是被照得无所遁形……
    “丛峻。”
    绝望中他听到有人低声叫了自己的名字，室内的暖气好像一个温暖的拥抱，轻轻将他包裹在怀中，让他感到了安全。
    他用手背使劲在眼前擦过，抹去了眼角些微湿意，这才彻底醒过神来。
    他此刻身处在一间清静的咖啡馆内，对过坐着温润如玉的孟晴。他知道孟晴有话问他，来这里也是他提议的。他喜欢这里柔和的灯光、安宁的气息还有温暖的氛围，他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出现了让他放在心上喜欢的人，一定要带对方过来坐坐。
    只是他没想到，在那个人面前，自己却兀自回忆起过去来，险些就要溺毙在其中。
    “不好意思。”他觉得孟晴一定是等了很久才会忍不住出声唤他，他真心为自己的失神事情到抱歉。“突然想到些事，不知不觉就走神了。”
    应该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吧……孟晴沉默地打量着丛峻略显苍白的脸色猜测。
    “你需要来块蛋糕吗？星耀对我说过，甜食能让人忘记忧思。我试过，虽然短暂却是有用的。”孟晴将自己温和的目光淡淡地投入对方眼底，点到即止。
    “可我已经吃不下了。”丛峻犹豫了一下，还是委婉地拒绝。
    “也对。”孟晴知道自己不太会安慰人，垂下目光有些无措地把玩手指，又不说话了。
    “你坚持要送我，其实是想问我临出门前的那件事吧。”丛峻看着对方柔软蓬松的乌发，决定替他先开口进入正题。
    孟晴重新抬起头，眸光一闪，如盈盈秋水，令丛峻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神又在他的顾盼间微微荡漾。
    丛峻勉强地别开视线，刻意用言语掩藏心迹，“仔细想想那只黑猫好像缺少点生气，反倒有戾气。”
    孟晴没有否认，“寻常人是看不到它的。”
    果然如此。丛峻扯起一抹苦笑，“我大概不算寻常人吧。”
    孟晴听出丛峻自嘲的语气，心中微动，不禁感到同病相怜，很是理解。于是他温言告诉对方，“我没有恶意，只是有点好奇你为什么能看见。”
    “我出生在阴月阴日阴时，是个纯阴之人，生来就有一双阴阳眼。”丛峻面无表情地说道，放在桌下的双拳却因为攥的太紧，指甲刺痛了皮肉，“我能看见阴气和亡魂，阳间和幽冥在我眼中没有边界。”他说话时刻意回避去看孟晴的反映，虽然他很在意自己投影在对方眼中的样子会不会就此蒙上忌惮之色，那是过去为数不多的知悉他身世的人的眼中都曾流露出的色彩。
    “原来是这样啊。”孟晴了然地点点头，“这一定让你挺苦恼吧。”
    孟晴突如其来的关怀令丛峻出乎意料，他错愕地看向对方，但见那双墨色的瞳仁里依旧波澜不惊。
    “你……不会觉得我很可怕吗？”丛峻讷讷地问道。
    “可怕？为什么？你不过能视阴阳，又不是鬼怪本身。”孟晴不假思索地反驳他。
    “我是纯阴之人，身带不祥之兆，死亡就在我左右。”类似的话，丛峻听了太多，如同刻在他的骨血里，让他不得不深信。
    孟晴看着丛峻冷漠地说出在他看来过于刻薄的评述，眉心越皱越紧，“这些都是构陷，对你不公平。亡魂若在，见与不见有何区别？你生于阴时，天赋异禀，受影响的只是你自己，又与他人何干？我从来不信不祥之说，天理命数，因果业报，不是谁可以轻易左右的。”
    丛峻近乎不可思议地看着孟晴，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站在他的角度讲出这样的话。这些都是他偶尔会想到却又瞬间被自我否定的不平。
    “你真的很特别。”这句话在自己听来像是在告白，丛峻这回不只耳根，连双颊都在隐隐发烫。
    “我当然特别。”孟晴松开了原本纠结的眉宇，莞尔道，“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我也能看到你口中的猫灵呢？”
    脑中闪过惊雷，丛峻一下子怔愣住了，半天才恍然明白过来。他满心都在为如何向孟晴解释自己的情况而不被排斥而烦恼，完全忽略了这显而易见的状况：孟晴不但能看见，猫灵而且似乎还能与它沟通。
    他赧然瞪着孟晴，脸上终于鲜有的变了颜色，涨得通红。
    “傻孩子。”孟晴不无怜惜地看着他，却不知道从来没有人对少年老成的丛峻这么叫过。“你是特别，但并非绝无仅有。你有阴阳眼，我亦能通灵，但这只是一种不能选择的身份而已，在此之前，首先我们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千万不要被别人的排斥和偏见地所左右。能让你陷入思想的困境的只有你自己，我能安然走出来，你也一定会。”
    可是，如果如潮涌般灭顶袭来的排斥、偏见甚至深恶痛绝都源于自己的母亲呢？丛峻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些扭曲的过往，他暂时还没有勇气告诉对方。
    孟晴见他还是闷闷不乐，以为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毕竟他们才初见，不一定能完全让面前这个看似冷漠实际敏感的少年完全信任。
    然后，他很自然地想到郑星耀，想到了不久前属于他们的那次谈话，正是因为对方当时也无条件地接受了自己的不同寻常，他在今天才有自信试图开导丛峻。“关于你有阴阳眼的事，星耀知道吗？”
    丛峻轻轻摇头，他也想起了郑星耀，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个夜晚。郑星耀的脸上挂着比漫天星辰还要绚烂的笑容说，“从今天开始我们俩就有了交换秘密的协定喽。”
    那天其实是他母亲的忌日，每年这个时间，母亲的怨灵都会以满身疮痍的恶鬼形象出现，怨毒地跟在他的身边一整天。终于有一刻，他真的再也无法忍受，于是便不管不顾地冲向马路上的车流。只不过冲出去后他就后悔了，他到底还是怕死的，怕死后变得和母亲一样。在他最绝望无助的那一刻，奋不顾身地把他拖回来的正是郑星耀。
    曾经意图轻生，就是郑星耀一直为他保守的秘密，为了让他的信任，对方也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性向。那一晚他真正得到了救赦，无论是生命还是灵魂。
    如果把孟晴比作皎洁的明月、郑星耀便是和煦的暖阳，他们都把各自光辉洒入他幽暗的内心。一份是情一份是义，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因为得到的太过弥足珍贵，所以才会因为担心失去而总是言有未尽。
    “你应该告诉他的。就像我一样，没有多余的同情或者忌讳，他只会感同身受，此外便是待你如常。”孟晴劝他敞开心怀。
    丛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等我准备好，会说出一切的。”他顿了一下，随后又问道，“那你呢？如果我还有心事想告诉你，以后……还能找你吗？”
    也许是因为类似的际遇，孟晴感觉丛峻在他面前表现得比初见时要放松许多，表情也丰富了些。面对对方眼中闪动着的期许，孟晴言语间甚至带着点宠爱的口吻，“当然，随时都可以的。”
    “谢谢。”丛峻俊美绝伦的脸上随即绽放出欣喜的笑容，立时光彩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