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夏卷  第二十一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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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果然不是池中之物啊……”东方越然看着手下黎景鸿誊写好呈上来的密报,“果然,不枉老夫举荐她一场。”
    只是,她未免超出了他的想象。
    不经意间看着刚刚送来的赏赐——按照开国侯的规格,一丝不错,一道圣旨,字迹端肃,竟然如斯熟稔。
    “注意好咱们这位主子,看起来,本座要完成的心愿,不那么容易——不过,富贵险中求,一向是老夫的风格……”手中的密报转瞬间已经化成纸灰,他抬头,看着紫轩帝京的方向,仿佛在注视某一个遥远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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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越元年(天和历731年),孟春(1月)】
    “嘉禾?”一声听不出意味的冷笑,“这种习惯已经很久了吗?上苍已经‘习惯’了在每一个年号的开头给我们一点‘祥瑞’了?这端月里头,就有‘嘉禾’,也‘嘉’得太邪乎了吧?”女声显得很平静,但那种慑人心魄的压力却只有更甚。
    众臣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那献上“嘉禾”的西州琴郡郡守更是郁闷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他心里也不是在后悔不知道四时耕作的制度,而是发觉自己这回不要说升迁,保住这个职位都成了天大的难题!
    然而今日这位主子似乎也不是冲着他一个人来的,只见那帘后身影将一本折子一撂,便又听她开了口:“只怕这四州三十六郡,绝非你们折子里的四海清平,也不是你们中某些人夜夜光顾的歌舞升平……”她蓦然话锋一转,就开始点人,“前南州御史渡江华。”
    “臣在。”
    “你离任之时,南诏的叛乱是否平定?”她只看那官员一眼,已经了解了一切,“没有,既然没有,这是哪来的九边安靖?”
    一句话还没落定,她已经换了对象:“西州安郡、琴郡郡守。”
    “臣在。”
    “臣在。”
    “回话,解释一下年末的流民是否安置妥当了?——既然没有,这又是哪里来的嘉禾粟米?”那女声已经有些冰冷的愤怒意味,“有这样的工夫,不如去好好琢磨一下如何提高亩产,真正造福万民!”
    “陛下圣明!”
    “……罢了……”那女声忽然说不出的疲惫,“你们,最好明白,守住你么那一点所谓‘圣宠’是没有任何用处的……你们要守候的,是这个,这个即将烽烟四起、赤地千里的,天和大陆……保护你们所有希望保护的一切……”
    “有本奏来,无本退朝。”她略略抬高了音调,无人应答。
    “跪安吧……”无奈的一声叹息,不知为谁响起,长裙迤逦,自帘后缓缓转身,渐渐离去。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后世之中,有人说,这个拥有蓝紫双色瞳仁的绝色女子,这个站在权力顶端的女子,从她走入那宫墙的那一刻开始,那瞳仁里就燃烧起了复仇的火焰。她把自己的一生点燃,无情地开始了一场盛大的死亡祭典。因她而死的人,不计其数,便如那方家全族的冤魂,祭奠了她一场冶艳的夜宴。
    也有人说,她不过是悲天悯人,为江山永固,为天下清平,而丝毫不在乎自己身后凄凉晚景。她的一生戒奢戒侈,克己廉洁,她宫中用度年年削减,年年充公,只有三个宫女服侍起居,完全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而她,却执着地不肯给任何人一个凭吊的理由。
    “陛下万福。”在她走过的地方,侍女们纷纷跪拜。走进那已经打开的大门,依旧是那从前的碧黎宫,却已经换了一块新的牌匾。
    薜荔。
    她的字,她取的名,她毕竟已经是一国之主,然而她也许终究不愿意入主那皇后的仪宁宫,或是皇帝的清宁宫。
    渊太后,不,现在这个年轻的女子已经是凌越帝了,今时今日,还有谁会清楚地记得她不过是二十二岁的年纪?
    她摘下华丽繁复的冠冕,一头如水长发也不绾什么复杂的发式,只是用一支似乎并非宫制的的白玉簪子绾了一个朴素的发髻。那簪子虽然是上好的和田美玉,又有那一道红丝衬得雍容华贵,可却明白无误地不是宫中一向的鸾凤图案。而这位已经贵为帝王的女子就这样,插着这支枫叶纹饰的簪子,配着一袭绣着银色凤凰花纹的玄色长裙曳地。
    她端坐在紫檀的案几后面,略略低着头,眉毛却淡淡地挑着。一双素手不戴护甲,不涂丹蔻,只是修剪得整整齐齐,小指上留了寸长的指甲。一支朱笔搁在手边,左手里夹着一本折子,似乎在思量什么。终于,手腕一沉,她抬手提笔,字迹端肃森然,棱角分明,方折峻丽,骨力遒劲——与她的丈夫,这王朝的先帝,如出一辙。
    谁知道,这是不是她登上那清毓殿上玉座的一种原因?
    “娘娘,”侍女流光躬身道,“少子求见。”
    一个英俊少年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皇伯母。”
    显然,这也不可能是她渊夕颜自己的儿子,既然称她为“皇伯母”,自然是渊家的人,其实纵使没有那一句称呼,他那渊家直系血脉的标志性凤眼也昭示了他渊家人的身份——奇怪的倒是另一件事,她渊夕颜这一双高挑的凤眼,居然没有人怀疑过她跟渊家真正的血脉关系——也许,她柳家人的身份,真的那么成功?
    或者也许,应该是因为她眸子里那样的蓝紫颜色,让人几乎没有时间去注意这件事情了?
    这少年看她手上正夹着折子,低下头去:“打扰皇伯母了。”
    “少子不必多礼。”渊夕颜将那折子放下,看着站在阶下的少年,那少年身材高挑,面容俊朗,却也看不出神似何人,她也只是淡淡那垂下睫毛,“一会儿回课来吧。”
    这“少子”究竟何许人?他是过世的摄政王渊世辉的世子,因为生母慕容秀宁,也就是宫中雅太妃的姐姐,在生子之后落下病根,六年前就已经去世,如今父王也撒手人寰,府中除了一个待字闺中的妹妹,就是继室余氏和一群自己父亲的侍妾,都是女人,一向少有什么太大的主意。
    也不知道去年刚刚登基的凌越女帝渊夕颜当时到底是什么打算,一道懿旨,不,是她的第二道圣旨,就是把这个当年十五岁的少年,接入了这紫桓城中。
    这王朝已经没了太子,她渊夕颜说,这是我王朝少子,以储君之礼待之。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我渊夕颜只愿是,也只能是,一个过客。这天下,只能还给真正的渊家人。”斩钉截铁,不可动摇。
    ——没有人知道,她也有着渊家最高贵的血脉。
    那又如何,她心中所想,谁人窥得一二?
    那是她的第二道圣旨,而那第一道,调兵遣将,那个让所有人几乎都惊诧了的名字出现在她拜将的名单上的时候,秦长庚看得最真切,也蓦然间明白纵使他们曾经如何盛赞如何揣测这女子,他们也终究只是看低了她的能力。
    从故纸堆里分析出的名字,那个人,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如果不是那老将不屑于人脉经营,他本该是这王朝的倚天栋梁,真正的倚天长剑。
    原任兵部尚书被迁,原兵部侍郎凌修文临危受命,没有人看好的年轻男子,和那渴饮刀头血睡卧马鞍心的老将,排兵布阵,亮出那一面血红的旌旗,在德纶二年,凌越女帝的国书之下,祭出了森冷的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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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以非常之故,免登基大礼,次日即命南州平城守将华倚天为左将军,定城守将安正远为右将军,集结甲兵,加兵部凌修文平北军帅,火速赴前,不日即列阵。北蛮闻知,其君长羽氏高呼,“雷霆手段,卧虎藏龙”。时帝之国书至,恩威并施。突厥退兵。
    帝悯摄政王之早逝,复下旨,收其嫡子撷风为义子,留居宫中,使宫人称之“少子”,以储君之礼待之。
    ——摘自《毓宁史•;本纪第六•;嘉贤文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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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光,”渊夕颜的目光从少子身上收回来,身边侍女应声而起,她长眉一轩,神色一凛,“去传户部尚书梁昌平、礼部尚书杨安和、工部……工部侍郎陆千机,对,这三位大人,即刻,进宫见驾。”
    侍女流光匆匆而去,渊夕颜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有些倦怠地靠在座椅上:“少子,将今日讲过的书,给皇伯母回上一遍吧……”她二十二岁,却是一个弱冠少年的皇伯母,这怪异身份,这二人却是习以为常,反正大些的家族总难免会有这样的事情,她这样年轻,也不是罪过。
    “皇伯母,撷风只有一个问题想请教皇伯母。看《太史公书》①的《游侠列传》里讲,‘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请皇伯母赐教。”
    渊夕颜看着他,神色中万顷无波:“少子,早晚你终究是问出来了。”
    你终究开口问我,而不是一个人猜测,这,和你父亲,和你伯父,甚至和我相比,都好了太多。
    “风儿,”渊夕颜似乎是第一次唤他的名,“你知道多少?”
    “皇伯母,风儿知道,是我父王逼宫。”他摊牌,不隐瞒更多事实。
    “你敢这样说,确实是出乎我意料的事情。”渊夕颜略略叹了一口气,“风儿,这宫墙之内,总是充满秘密的地方,有时候何必说破,你纵说我是弑君夺位,我渊夕颜有又什么是会推托的呢?风儿,你这孩子何等智计,又有什么你看不明白的……”
    神色间淡淡一抹忧色,渊夕颜抬头:“风儿,我确实懂些玄门之术,但治国,不是靠这个的。”
    “但是,如果我手中无剑,我如何为这天下?”渊撷风略略扬头,年轻的容颜映出那样相仿的决绝。
    她一时恍惚,也不知面前究竟是谁的容颜。
    ——什么时候,他手中持剑道,往后,他会用他手里的剑,护我一生周全?
    我终究不愿想起他,却依旧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就像我这辈子也许最希望想起的人,他说过什么,我也一样,刻骨铭心地记得。
    世轩,你这一生没对我说过那样的话,但在我心里,我只愿,手中仗剑,为你倾此帝宸,做了一份菲薄的祭礼。
    风儿,你究竟会是怎么样的明天,你叫我,如何看透……
    “皇伯母,我父王那样伤我母妃的心,累她早逝,风儿只觉得这天下终究一报换一报,强求无福。”渊撷风,这个十六岁的少年,静静看着面前只长他六岁,却已经恍若隔世的女子。
    他看她,那样精致的绝代面容,似乎都一时间看不真切,只是那眉梢眼角的落寞,似乎已经无人平复,那凤眸重瞳的幽深,亦无人能懂。
    她看他,种种过往前尘,种种明日未来,一时间在面前纷繁而出,竟然无法辨别。
    她身后,一座素纱屏风,几行隽秀字迹,落款一个“颜”字,正是这位女帝的手笔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②
    多少人都以为,她抄了这首诗,只为怀念她的先夫,似乎只有两个人,曾经在某一个不期然的瞬间,表露出一时间的某种了然,和不解。
    那个年轻的礼部侍郎慕容谦益,在看到这座屏风的时候,神色有一瞬间的颤动。
    而另一个人,这个十六岁的孩子,在她的面前,看那笔锋如刀,字字如那已经去世的伯父,只是淡淡地垂下了眼帘。
    也许,他们不知道,也许,他们也可能已然洞悉——她或许就是这样的女子吧,什么都不会相信,什么也不去留恋,什么都不相托付,只是一个人,风情万种却又遗世独立地生活在这个云谲波诡的后宫。
    “风儿,罢了,明日下了学,到清宁宫后头来,我教你练剑。”她深深叹气,眼中一片迷离。
    “娘娘,三位大人已经到了殿外候驾。”
    “召进来吧。”渊夕颜挥手,纱幕已经放好,她的身形只是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少子默默退开,而侍女们也都静静地消失了。
    “臣等参见陛下。”三个人影在帘外跪拜下去。
    “免礼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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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什么名门正派的弟子,旁门左道的功夫倒还有那么一点,只怕误了你。”一日之后,正是约定的时候,渊夕颜已经换了一袭素淡的长袍,揽衣坐在清宁宫殿后的那一片花园之中。
    “皇伯母。”刚刚下学的渊撷风也换了利落的衣衫,在那里默默站定,静静地看着她。他腰间一柄长剑,那剑鞘华贵不凡,显然匣中也绝非凡品。
    “你心意已决,那么从此不要再唤我为皇伯母。你我之间不好守师徒礼仪,不该有师徒的名分,但如此也不是什么皇家的纠葛。”她看她的眼睛里那样的波涛汹涌,淡淡一笑。
    “师父,撷风虽死无悔。”渊撷风下跪,而夕颜不曾扶他起身——不管是以他皇伯母的身份,他养母的身份,还是他师父的名分,她终究受得起这一拜。
    “有什么招数,先招呼过来。”渊夕颜轻轻抬手,“我知道你是学个过些功夫的,亮个底子就是。”
    “师父,风儿冒犯了。”渊撷风抽剑在手,一道寒光,随即风生剑舞。
    渊夕颜神色沉静,只默默看他招式之间的进进退退,上步,歇步,交剑,前刺,反身,下劈,撩剑,左挂剑,右挂剑,坐盘反撩……
    她蓦然间抬手折下一枝垂柳,素手一挥,迎上他的剑锋,那柳枝浑不受力,却是柔韧有度,在她手中翻转,竟然不落下风。
    她略略退后几步,再是一挥手,一片柳叶自指尖飞出,没人看清她出手的方位力道,那柳叶已经抵上剑尖,被从中间堪堪然划破,一分为二。
    “风儿。”她的指尖已经点在他的剑身上,只那样一点,竟然就化解了攻势,“你的底子好得很,看来,我真是拣了个现成的便宜。”这几句话云淡风轻,她另一只手一抬,无名指上一道光华,一本册子出现在手中,“去,看看这其中的招数对你可有用处。”
    反身,她竟然就要离去。
    “皇……师父,”渊撷风看着她凌空抛来的册子的封皮,上面空无一字,“您这是,又要出宫?”
    渊夕颜三五个月前出宫过一次,撷风不知道她做什么,也不能问,但是却可以猜。
    “这深宫之中,你见不到这黎民百姓挣扎求生,只能踏出宫门。”渊夕颜对他淡淡一笑,忧伤而美丽,“‘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少子,好好想想这段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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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① 即《史记》
    ② 作者为六世达赖仓央嘉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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