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夏卷 第十一章 只恨吹梦成今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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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只恨吹梦成今古
我入宫那一日,据说北雁南飞,那一群群的雁阵,嘶鸣着振翅而过,碧蓝如水的天空中,了无痕迹。
没有人说过这是否是一个新的兆头,是吉还是凶,因为这一切似乎不能打动那位九五之尊,哪怕一分一毫。
打起轿帘的那只手,是一只修长的女人的手,素锦广袖,并不是应当扶我下轿的平常宫女的手。我腕间的银镯滑落衣袖,而手,只是稳稳地握住那伸来的手。
压轿,我走出,展现一个并不骄傲的平淡的微笑,然后躬身向那搀扶我的女子:“姑姑。”
那自然不是平常的宫女,那应当是一个品级颇高的女子,一声“姑姑”,总不会错。
很多秀女,很多后来的嫔妃,都说从顺贞门外看紫桓城的后宫,一派富贵祥和的盛世华丽。
不错,宫门之内,红墙高耸,廊腰缦回,然而我看到的只是那一道道恍惚的光影,纵使后来,我在这个地方,度过了几乎我全部的下半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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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佑六年(天和历725年),季秋(9月)】
“娘娘,奴才内务府吴禄,娘娘万福。”一个样子精明的中年太监对这坐在堂上的绛衣女子行了个礼。
“吴公公请起。”淡漠地垂下了眼帘,静静地让手中那杯六安茶淡漠的气息浸透自己的咽喉。
“娘娘,奴才给您带了几个下人过来,您看看,都是极知道冷热的。”
吴公公身后跪了一排的宫女太监,低眉顺目,跪得整整齐齐。
“吴公公,妾身是个还没册封过的,请吴公公不要折杀了妾身。”看不出喜怒阴晴的面容,一双幽深到看不见底线的蓝紫异色眸子,她略略叹了一口气,“那么看的懂眼色的下人,妾身这里可收不下。”
“娘娘恕罪!”吴公公显然不是聋子,这听不出意味的话,在他听来自然是极狠的了。听闻今日这位新主子居然是皇上身边的老宫女令伊姑姑去接回来的,更何况还安排进了这四大主殿之中碧黎宫,如此荣宠,实在是个得罪不起的,虽然品级封号还没打听出来,可定然是低不了了吧?
“吴公公,起,别跪来跪去的。”衣袖一掩,她又喝了一口茶,手上虚抬了一把,“让这姑娘们都抬起头来。”
“娘娘您瞧着,这些个都是样貌端正的,很是拿得出手呢。”
“都给我退了吧。”清清冷冷,看似漫不经心,“我这里不习惯太监,先进来四个宫女就是了。”
“娘娘……”吴公公迟疑。
“妾身一个没品级的,秀女都比妾身高上些,喊什么娘娘,提什么份例的?”冷冷一挑眉宇,吴公公却是惊得跪了下去,饶是他个内务府总管,各宫娘娘、小主的,见过不少,可这如此漠然,甚至听来略带阴沉的语声,却是从来没听过的。
“云贵嫔这是体恤下人,你们这帮奴才!”织金龙袍,明晃晃间带着深沉的暗芒,衣袂扫过门槛,她搁下茶盏,仪态万方,莞尔一笑:“臣妾夕颜,参见皇上。”
她抹去了姓氏,收敛了一切的清冷。
“晚,起来吧。”帝王的身后,所有人伏地行礼,不敢抬眼看,哪怕看见的只是帝王的衣袂。
“恭喜云贵嫔娘娘,贺喜娘娘。”殿中众人齐齐下跪,这入宫就封正三品贵嫔的主子,这毓宁王朝历史上,虽然也许算不上头一遭,却也实在罕见。
一殿人,跪了一地,而整件事的主角们,却恍若未闻。
“这碧黎宫,晚儿可还住得习惯?”似笑非笑,望向面前身材颀长的女子。
她不答,只把修长纤瘦的手放在他的掌心,手腕上华丽而素淡的银钏子,映出天边的阳光,靡丽而醉人。
一身帝王常服的他,看着面前如牡丹般缓缓绽放的女子。
她再一次以那支枫叶红吟白玉钗绾发,芙蓉归云髻繁复雍容,而鬓边簪的一朵木芙蓉,妖艳肆意,红得浓烈,如同九月的骄阳。
一袭绛红色暗花细丝褶缎长裙曳地,她披着镂金牡丹纹蜀锦的披肩,腰间束着缠枝花卉纹金腰带,对他,展颜一笑。
她不再是青楼花魁,不再是方家的少夫人,她不再是柳清烟。
她,不再属于东州的任何一个人。
她是皇帝的新宠,户部柳云阁的次女,云贵嫔柳氏夕颜。很快,她就会是,鸿佑帝渊世离的后宫中唯一赐姓为“渊”的妃子。她,即将正式成为,渊夕颜。
“晚儿,择日册封,朕应过你的,一切不会有丝毫差错。”他握住她的右手。
她扣住他的五指。
略有些冰凉的指尖,交缠在一处,弥漫开深深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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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宫里头人多了,一来嘴杂是非多,二来要打赏的也多,本宫没有那个排场的铺排习惯,吃穿用度上不必纷奢,你若难做,明日本宫就回了万岁。”
皇帝走后,吴公公又跪了下来。柳夕颜,如今堂堂的三品贵嫔,端坐上首。
“娘娘恕罪!”吴公公还真没这么频繁地跪过——这位云贵嫔娘娘,听说是户部侍郎柳大人的次女,在昊海末年的战乱里失散,前几个月才回归本家,这就进了宫,成了皇上的女人——这柳家,还真是好运气!
云贵嫔的面容上,淡淡浮起疏离的微笑。
——好吧,失散多年的女儿,这还真是个不错的身份。素未谋面的柳大人,谢谢了。
“唉,吴公公,你也是个机灵人,这今日你跪了多少回了,让旁人听了去,还不知道本宫是个什么样子的罗刹恶鬼呢。本宫亦不是要怂恿万岁迁了你的职位,只是怕到时候万岁以为你们内务府竟然是个爬高踩低的主儿。如今先替你回禀了万岁,让他知道这是本宫的意思,不是你们怠慢。”
“参见云贵嫔娘娘!”门口一个尖利的太监嗓子,蓦然间打断。
“钦天监监正靳临远,求见娘娘。”
“本宫不想用这些个聪明的女子,因为本宫不喜欢用旁人家的探子,吴公公,去年进宫还没被你们调教明白的,给本宫送四个过来,本宫自己调教。”夕颜转过身,帘幕翩然低垂,“吴公公,本宫谢过你的好意,如今,让靳大人进来吧。”
“臣靳临远见过娘娘。”绿袍的年轻男子恭恭敬敬地对着一屏纱帘后那个女子行礼,纵使隔着纱帘,那红裙如血,也依旧妖娆,不可方物。
“靳大人可是算好日子了?”似笑非笑的一句问话,“本宫的命数,你可看清?”
“娘娘命格尊贵,卦象中正平和。”靳临远似乎咬了咬牙才说出这一句话来。
“原来,尊师还是没有教会靳大人,如何,口是心非。”帘子一挑,戴着面纱的女子迤逦而出,裙裾缓缓摇曳而来,在他面前施施然站定,“尊师可好?”
“娘娘认得家师?”
“东州寂城尹云默,字沉雅。如果我没说错,尹夫子大概已经十六七年没有回来见过你了吧,靳监正?”
“娘娘?”靳临远蓦然抬头,一时间竟然忘了避讳。
“低头。”听不出丝毫感情的声音,她的长袖恍惚滑过,“方家和尹夫子的关系,你应该清楚。”
“娘……”
“说话要说利索,不要只说一个字,误会不起。”
“娘娘。”靳临远总算捋顺了舌头,“娘娘也懂得通灵?”
她蓦然一转身,修长而冰凉的手指已经点上了他的眉心:“如果你确实是一个灵觉甚高的人,就聪明一点,你师父就是给我写命的时候,一命呜呼的……这天下有多少秘密,不是你我可以掌握的。”
“当某个人的命相是‘孤星蔽空’的时候,不管怎样,这都不会是什么‘夫妇平和’的卦象,如果你连我都骗不过,那么,你到了那位面前,就只能是一具死尸。”从容叹息,她的腕间,那一道银芒萧然闪过,江临远定睛,云纹衬底,兰草与灵芝的花纹,交缠蜿蜒。
她的右手抚过左手,左手无名指上,一道森然的冷光,然而,随即消隐。
“‘乾知大始,坤作成物’,潜龙出海,凤舞九天。”她一字一顿,抑扬顿挫。
靳临远,这样的卦象,才是令人信服的。至于你看到的东西,希望你还明白,该如何表达。
绛红的衣裙从他面前飘摇而过,一室的风尘卷起她淡漠的语声。
那种红,很多年后,在宫廷之中,被命名为,夕颜。
那是一种繁华落尽的绝代风华,恍若一切的历史浸透一个人的生命之后,在繁华的余烬里绽放的美丽。
许多年后,依旧在钦天监看着那漫天星斗的靳临远从那渺茫的星空里,似乎依然可以寻觅到,“她”存在的痕迹。也许,这是因为,他作为一个通灵师,相信的始终是比自己更精纯的力量,而寻寻觅觅中,他居然在最不可能的时间和地点见到了最不可能的人——方家的主母,为什么会成为皇帝的新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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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四个一样服饰的少女,已经跪在了堂上:“请娘娘赐名。”
“络绎,流光,圆景,清音。”略一思忖,她淡淡一笑。
“络绎、流光、圆景、清音,谢过娘娘。”跪地行礼,主位上的女子略一抬手:“不要妄图隐瞒任何事,也不需要隐瞒你们的情感,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大家姐妹相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们稳稳当当、安安静静地在宫里当好差,大家都好。”
清清冷冷,如一地的碎冰,或者,一地的碎玉。
第四日的晚间,凤鸾春恩车,辘辘而来。
此后七日,那鸾铃声声,夜夜自碧黎宫前,一路响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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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召七夜!她柳夕颜要的是什么,究竟是什么?七夜,夜夜承宠,宠冠后宫!
她,纵使在入宫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现在也俨然是后宫最炙手可热的女子。册封大礼未行,她已经开始侍寝,看起来,这个贵嫔的位分,也很快就不会存在了吧?
中宫仪宁宫里,早已熄灭了灯火,拥着华丽而柔软的衾被,羸弱而苍白的女子却只是觉得深深寒冷。年轻的容颜因为缠绵病榻而消瘦清癯,这个早已看不到君王天颜的宫殿,华美雍容,却透着一种苍白的冷寂,和入骨的绝望——一如它的主人,算不得十分年轻的皇后,江绮霞,江皇后。
是的,你没有记错,废太子的前任太子妃,也是姓江的——应该说,那就是她,江绮霞,字素锦,尚书右仆射也就是当朝右相江云崖的女儿。
失宠已久的沉默的江皇后在黑暗中疲倦地倚着靠枕,却无法成眠。
其实,我们应该是同一类人吧,夕颜,那日你来问安的时候,我看见你,那样清冷的目光,那样温柔的微笑——我承认,我看不透自己,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对我自己的小叔子投怀送抱以换得他,我的夫君,那一时的安康。当然,我更看不透你,夕颜,你的所有完美得看不出伪装的端庄里,到底有什么样的过往。但是,我却明白一件事情,你并不快乐,因为,也许你真的背负了太多。
我只能祝福你,夕颜,希望你比我,比我幸福。
江皇后叹了一口气,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她知道,这一夜,无眠的只怕是,整个后宫。
碧、彤、丽,九宫之内,只怕,人人无眠。
确实,她猜对了。
碧字头的第一宫,碧苍宫之内,主位贵妃秦氏冷月,冷着一张脸端坐在妆台之前,锦衣华服,没有丝毫要就寝的意思。
唇边一抹诡异的微笑,她戴着珍珠护甲的手指轻轻一扣,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笼入了袖间。“雨儿,立刻给本宫去彤瑶宫、彤润宫请两位主位过来……品评夜宵。”秦贵妃抬起头,看向窗外苍茫的夜色。
紫桓城的后宫,仪宁宫为皇后寝宫,“碧”宫主位为贵、贤、淑、德四妃或夫人,“彤”宫主位为妃或昭仪,“丽”宫主位为贵嫔或婕妤,这云贵嫔柳氏居然一来就住在了“碧”字头的地界里,这显然是前途无量的信号。
这柳家的小狐狸精,居然一个人住进了碧字头的宫室,还这样子承宠。不叫你看看我秦怀月的厉害,总有一天,你要爬到我们头上去的。
你户部算个什么,你那个父亲,跟我父亲,当朝左相秦长庚,如何相比!
“你一个人的安寝,却要整个后宫,不得安宁……好,柳夕颜,你继续吧。”
一语双关。
只是,秦贵妃和江皇后一样,想错了一件事情。
清宁宫的西侧殿里,应该正在“承宠”的云贵嫔柳氏,正严装端坐于龙床旁,而身后则是换了便装却依然气宇轩昂的皇帝。
“晚儿,你的富贵荣华,绝对不止于此。”
“卿别何出此言?”
“为什么不称我为皇上?晚儿,你给我说出个名头来。”带着淡淡的调笑的意味。
“夕颜不喜欢当伺候皇上那样,伺候夫君。”略有些上挑的眼线勾勒出一种妖娆也隐隐带着野性的风情。她蓝紫色的眸子,那样冷的颜色,却似乎也能生生燃起一把火来。
“归晚,你很像一个人。”渊世离的目光紧紧锁住了她的,不给她逃避的机会,“很久以前,她说,除非她要伺候的是夫君,而不是皇上。”
那个时候的那个人,也是在漫天的腥风血雨里,遥遥地望向他宛如修罗的身影,那个温文的太子妃,淡淡地告诉他,她爱的人,只可能是她的夫君,而不管,何人是那帝王。
成王败寇,那江素锦宁愿跟着那败寇。
然而,渊世离不会说这些事情给他现如今身边的女子听。
他的目光里似乎闪过嗜血的快意光芒,然而她的眼睛依旧没有逃,只是从从容容,迎那一片刀光里,刹那柔情。
他想起他把她按在仪宁宫那张罗床上的时候,她挣扎而屈辱的眼神,她拿起碎裂的瓷片,企图割腕自杀,却只是流血,而没有送命。从此他冷落她,他在无法掌握她的心的时候,那种深深的挫败,让他无法再回到她身边。
幸而,现在有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淡淡地看着他,然后垂下眼帘,心下了然。
——世轩把我当作我娘,你,皇上,又是否把我当成了你当年“孤星蔽空”里唯一投入的光芒?
我们在彼此身上,找彼此爱人的影子,然后在彼此的影子里,寻找在历史里流逝的生命。滚滚的红尘里,原来我们有如此相似的宿命,只是我,从来不信。
“知人知面难知心,世人皆醉,岂容臣妾独醒?”她望着这个“宠幸”了她六夜却没有碰过她的身子的男人,媚眼如丝,却偏偏不带丝毫的风尘。
“那么我呢,我也醉了么?归晚,我要你,回答我。”他不称“朕”,只称“我”,却依然是刚毅而志不可夺。
“所以,夕颜愿与君一道,醒着,看这一场乱世浮生。”
“你的语气里,有太重的宿命的味道。你信,人世间,真有命运?”正在宽衣的王者环住了女子的腰身,夕颜垂下长睫,缓缓地解着繁复的宫装。
“卿别,难道你真比我更信这命里注定?”她手上不停,这样暧昧的环境里,竟然没有挑起她那种深沉的欲望。
“晚儿,你可知道,这渊家的族徽是什么?”他褪下她肩头的纱衣,她却转过身来,默默吻上他的冰凉而显得过于刚毅的唇。
“这个天下,太过苍凉。”他长长地叹息,回吻时,如此绵长,那种仿佛要溺毙了一个人的漫长而苦涩的吻里,谁能想象,一个初吻,却竟然会有仿佛千年的深沉绝望。
牡丹一样的国色,罂粟一样的诱惑,红莲一样的沉沦。
“是,这个天下太过苍凉,这个人间太过冷漠,可是至少床笫之间还应当残留着一点余温,让我们,相互温暖。”她在那个吻里,缓缓折下腰身,躺在华丽的锦缎之中。赤裸的肌肤,月色里淡淡泛起的苍白的红晕,还有她分外迷离却明亮的眼神,一切分外醉人。
——那韦苏州的《思帝乡》,写的确实好。“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要我改了,那便是夏日里,夕颜拂满袖,门前君家青锋写怨仇——你休要恨我薄情,有人对你说过的,“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然而我却不是,你是否会知道,百年后你是否会记得,我都不在意,然而,你本是无情无义,君主天下,我嫁你为妃——君本无情无义,付东流!难得如渊心,为起首。
你记着,这是我改了的词,我不念你的龙床,不念你的帝乡。涉水而来,浸透鲜血,纠缠亡灵,我在清宁宫的夜晚里,静静地,只为等待我生命里的另一个起首。
……
他们如两株藤蔓,在下一个瞬间,绞缠在一起。
他和她,似乎都那么生涩,没有挑逗,没有勾引,然而,却有低沉魅惑而放纵的欲望。他们没有人是君,也没有人是臣,只有,深深的沉沦。
女子初夜的那种香气,那种破身时候的奇特的香气,在锦帐之内,淡淡弥漫开来。
感觉到身下女子略略有些颤抖,渊世离蓦然低头,那一小滩猩红,在白色的帕子上,如同一朵肆意的红莲。
他看着这个居然在瞬间之前还是完璧的女子,她倦怠的垂下的睫毛,和淡淡的恍若梦境中的蓝紫色眸子里,映出他一抹让人看不透的笑容,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