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夏卷 第十章 回首百事正堪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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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回首百事正堪哀
渊世离,不管是作为皇子、帝王还是丈夫,都是一个极冷漠的人。
诚然,他的父亲是昊海帝渊越修,流着渊氏最高贵的金龙支的血脉,延续着天下最尊贵的血统。但是,有些事情是不可以改变的,比如与这个血脉高贵的父亲相反的,他的母亲——不是说他的养母灵妃,而是他的生身母亲,那个在他七岁的时候自尽的苍白的女子,那个他从来没有开口唤过的女子,只是一个卑贱的,空有美貌却完全不具备与之相匹配的身份的小小的宫女,在史书上,仅仅是一个“红霞帔岑氏”。
没有来历,没有名字,红霞帔不能算是一种名分,只是一个打上“皇上的女人”的标记的玩物所得到的标志而已。
历史上记载的昊海帝,似乎是跟“酒后乱性”这种词搭不上边的,然而事实上,他的这个确实不知道是在什么情况下宠幸过的,却一定是承了恩的洗衣房的宫女,成为了史书上不得不记载,却又只能语焉不详的模糊的影子。
而这个影子,对于他,她的亲生骨肉来说,也只是一个在废弃的宫室间瑟瑟发抖的疯癫的影子,而再难留下什么更进一步的印象。
除非,和这个身份低贱的生母一起而来的那些冷眼与嘲笑,可以算是印象。
也许,如果不是因为皇家子嗣就像被诅咒过一样,让人无可奈何地稀少,他渊世离也许根本不会有这个姓氏,这个名字,和进入皇家玉牒的可能性吧。
然而,他也仅仅只是被记入玉牒而已,皇子所应当拥有的种种,他都是无缘的。在很多年里,整个皇宫都知道的仅仅是有这么一个连太监宫女都可以对她随意甩脸子的卑微女子,和这一对永远被克扣用度的皇子与生母。至于他们是否还活着,这不是那些要爬上龙床的盛装女子们考虑的问题,也不是风一样飞过的流言所在意的内容,每一个墙根下的低语里有更重要的内容,皇帝没有什么能力约束后宫,那就让后宫自我约束,至于这个看起来早就退出历史的红霞帔,和那个所谓的二皇子,只有老天才会在乎吧。
十岁之前,他确实是野草一样地生长着。
晋皇后和秋淑妃的儿子,太子渊世晓和三皇子渊世辉都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德妃余氏的儿子,四皇子渊世镜还在金线绣了的精致的襁褓里沉睡的时候,他,毓宁王朝的二皇子,在荒芜尘封的亭台楼阁间,如幽灵一样地飘摇而过。
他的身边,是一个黑纱遮面的中年男子。那人形迹飘忽,却偏要在这个除了皇族就不可能有男性——毕竟理论上太监也不算男人,只是“中人”——的地方,见到他这个落魄沉寂的少年皇子,教他那些奇奇怪怪的玄门法术。
一袭烟青长衫,是平民样式,而看不透丝毫端倪。檀香木簪,虽然不像是平常人家负担得起的,对于一个没落的世家,却似乎依然是平常稀松的吧。
是了,青鸾先生常常的寂寞和萧索,一定是因为家族败落,而先生那份儒雅从容风范,一定是出自世家的熏陶。
十岁的渊世离已经懂了很多,能够做出这样的判断已经难能可贵。
是啊,青鸾先生。纵使如今的渊世离已经知道这位青鸾先生的真实身份,但他似乎永远无法改口称他“东方”的姓氏。只因为那个雨雪未霁的阴霾清晨,那个屹立在繁芜之间的苍凉冷傲的身影,恍若隔世,对他开口:
“皇子离,我是青鸾,原青鸾。”
摘下斗笠,他看见那张让人难忘的面容。
熟悉而陌生。
那是,渊氏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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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鸾先生亦是那样冷漠犀利而高傲冷酷的人,就算最温和的笑意也到不了眼底,带着一种天生的威慑力,带着一种阴柔也无法掩藏的尖锐无情。
也许,不是不能隐藏,只是他不屑于如此吧——青鸾先生那样的人,那样莫测的力量。
纵使再相逢,他们都已经知道彼此对自己的了解,青鸾先生,似乎还是那样冷峭而阴森的人。
如果他渊世离会知道,他未来的枕边人,这个由青鸾先生引出的女子,这个似乎并没有让青鸾先生引起警惕的女子,居然是青鸾先生的血亲,他会不会更深刻地理解到她的权谋和心机里那些与生俱来的痕迹呢?
也许,也许不。因为她亦是早早抛弃了那样的身份,她和她的生父,是全然不同的人。
真的可以全然不同吗?纵使她不愿、不屑成为他那样的人,抛得掉身份,却如何洗净血管里那样的血?
人生中有太多的不可预料,纵使她有着高超到几乎可以克制所有通灵师的绝对力量——纵使帝王之命,最莫测的天机,在她,却能看见那一滴酒里,映出鲜血满地——那又如何,她依然是看得到结局,看不到明天的月盈月虚。
渊世离,在青鸾先生的指导下,韬光养晦,再抓住时机,一展风采。
他曾经为父皇手书一百个不同的“寿”字,为据说礼佛的皇后娘娘刺血写经,这一对帝后的感动里,终于让他走到了众人的视线之内。
然而缜密细致苦心营造的父慈子孝,终究掩藏不了他尖锐的棱角与锋芒。
“皇子离,喜怒无常,刻薄寡恩,实非贤臣。”他的父皇虽然文弱却绝对不是瞎子,终于当着众皇子的面,尤其是太子,给出这样评语。
“那么,不为臣者,便为君。”
听完他复述的青鸾先生,手中折扇蓦然一收,阴柔却冷酷如鹰隼的目光直直地穿透了面纱,刺碎寒冷的朔风。
直到渊世离最终逼宫成功,登基为帝;直到他废黜太子,迎娶前太子妃为正宫皇后;直到他诏令颁下,狼烟熄灭……直到,直到一切似乎都走向了正轨,满朝文武才后知后觉地如梦方醒,真正的君心难测,莫过于此……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来不是我想要的东西。”青鸾先生第一次说的时候,他渊世离刚刚逼宫成功,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第二次,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断,明白了真正的纠葛,却依旧放他离去。
——父皇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告诉过这个阴晴不定的二皇子,这一支潜伏江湖的力量。但是,他却最终知道了这一切,只因为当年青鸾先生临行,留书一封,说清这所有的局面。
从今而起,三年之后,渊世离和他这位未来的后妃,风风雨雨,一起策划了那场朝野色变的谋逆大案——纵使如今他渊世离的手上,就已经铁证如山。
然而,现在站在这个自称夕颜的碧衣女子面前的渊世离,并没有想到,那个又一次隐入江湖的青鸾先生也没有预知到,多么可笑,渊氏金龙支和青鸾支的两位家主,两个足以倾天的男人都没有意识到,在很早的时候,一个同样是他们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会看透这一场的,乱世离人曲。
最后的乱世,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清晨,清宸。这是南宫世轩取给她的。
他笑:“清宸,宸华的‘宸’……”
她是落英第一人。
而现在,经天祭典上那个年轻的“幽兰圣女”,已经魂归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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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夕颜姑娘,方夫人尸身何在?”
他忽然森然开口,语气瞬间冷冽——他到底要看看,那这么个女子,究竟如何打算。
希望,她不要辜负他的这一次机会。
她应该是一个更特别的女人吧。
然而,这个“特别的女人”只是抬起头,清凛的眸光乍现,只是一扬手,手中已经多了一件物事,而那方才还素淡的面容,蓦然间发生的几乎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方才的容颜,虽然也算清丽,与如今的面容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面具!她竟然是戴着面具的。
方吟风的妻子,一代青楼名妓,居然是戴着面具的,居然用那样一张面容,就已经红颜倾城。
“他不知道。”夕颜仿佛看透他的心思,淡淡一笑。那面具下的容颜也许是长年不见阳光,显出一种苍白中略有些病态的颜色,未加修饰的长眉,虽然不那般精致,却自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淡定从容,而那双狭长的凤眸,也因为那青黛的风致而更加深沉魅惑。
夕颜忽然站起身:“她,也是注定不能活着的人。”银针再次抽出,拈在指尖,昔日救人的三寸银芒,今朝杀人的冷然利刃,咽喉处深深刺入,她更是毫无犹疑,再探脉息,已然静止。
很多事情,那一瞬间足够决定一生,刹那永恒。当无数个春秋之后,在斗转星移的沧海桑田里,依旧那样,刻骨地纠缠在灵魂的深处。
再也不会回来了,永远,永恒。
当她那一支银针连刺三次,手起针落,连杀二人,
她,这个决绝而幽深到无人看清的女子,已经再也不是那个她了。十五个月,恍若十五个华年。有道是一甲子六十春秋,一弹指六十刹那,于一切并无分别。而她,从玄门入青楼,再从深深侯门,决绝叛离,她灵魂蜕变,愈加如怒放的,国色牡丹。
世轩,请你在天上的灵魂,请你在那流泻过指尖的风里的骨灰,看着你的清儿,你的清宸,为你倾得帝宸。
我不会求任何人,因为我要的,就是心甘情愿的相求。
不管是他,还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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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颜,夕颜,柳夕颜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不够好听呢。”渊世离忽然似笑非笑地一挑眉,看着那正为婢女绾发的女子。
她比他想象的,更适合。
当然,也更无情。
然而,她却又一次抬头,拢了拢自己被打得透湿的头发:“皇上,请您移驾,屈尊在‘方夫人’颈间加一道剑伤吧,民女没有使过剑。”
他展眉一笑,因为他断定,她确实是他要找的女子,审时度势,处变不惊,无情无爱,至刚至柔。而最好的,从他刚才的一切判断中,她都证实了他希望的结局,她不会武功,不会使剑——她不平凡,却又平凡。
“你就跟着朕,姓渊吧。”
一切就这样,回到了终点,回到了起点。
十五岁那个劫后余生的清晨,为她取字的时候,他还说:“……那也是,帝宸的‘宸’。”
天下第一人。
清晨,清宸,卿宸,倾宸,倾城。
容颜若飞电,时景如飘风,倾城蛾眉敛,妾生为清宸。
为天下而生,为倾天下而生,为倾得卿之天下而生。
抬起螓首,妖娆冶艳却又偏生端庄雍容地一笑,她的蓝紫双色的重瞳里映出那斜阳下的万里河山。
“民女渊夕颜,谢过皇上成全。”
“不要再自称民女,你可以自称臣妾,也可以,抛弃一切的前缀。”
从此这世上,又死了一个柳飞烟,而多了一个,渊夕颜。
渊夕颜。
这个名字,又有谁会知道,在许多年后,在这个名字的主人去世之后,她所掀起的风浪却依旧在继续,而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对于朝政所依旧存在的影响力,因为那毕竟是她所要的结果,是这个毓宁王朝历史上最毁誉参半的传奇女子在她的一生中所埋下的数不清的伏笔的结果。
而另一些事情,却不期然地,给文澜阁的一干负责修史的大学士们,出了一个更大的难题。
在费尽周章的相互辩驳之后,他们终于决定了折衷的方案,而通过金銮殿上那位主子御览的《毓宁史·本纪第六·嘉贤文皇后》上则是这样起首……
那是另一个毓宁王朝的奇女子写下的一句话:
“嘉贤文皇后渊氏,讳夕颜,字归晚,本北州人士。世宗之皇后,愍帝之母,文帝之嫡母。”
入帝王本纪,单独成传,而用皇后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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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我会用我手里的剑,护你一生周全。”染血的剑峰上一道妖异的光芒,他的声音在漫天的光影里,沉稳从容。
渊世离伸出手去,想要扶起跪拜的女子,她顺从地站起身来。
沉默。
黑衣的王者在漫天的红霞里转过身去。
如果我手中有剑,我就不能抱紧你。
不是无奈,而是她知道,他不会。
但是,她不在乎。
她不要他手中无剑,抱紧她,却无法守护她。
……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①
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玉箫,湿透的碧色长裙已经换下,一袭干爽素净的白衫随风而舞。而那一缕箫声,在冥冥中缓缓地散入了这个血色的黄昏,所有流逝的时光,忽然间,仿佛就在吹箫者的指尖起起落落,恍惚错落成落日里苍白却永难磨灭的风华。而当无数个黄昏之后,当她再一次看见红墙碧瓦外的残阳,她忽然发现很多事情在她十七岁的这个表面上风平浪静的傍晚,就决定了一切,决定了一切所注定的无可挽回。
忽然间,一声高音陡峭而起,一声裂箫。
她随手而弃,拔下玉钗,拍栏而歌。
随口唱来,并非何人的诗词,只是为了歌尽一曲,那未知却也已知的命运。
“梅花香引,屏蕉兰烬;一世流离,且歌且行……”如咏叹般的开场,悠远绕梁。栏杆拍遍,纵使无语,她也总能高歌一曲,惹人泪千行——而她自己,却永远平静得仿佛肉体早已与灵魂,生生分离……
“兵荒马乱别离声,银甲黄沙赴征程。半面铜镜缘已碎,谁笑多情悔情衷……”
苍苍茫茫,一声开场,略带嘶哑,却衬得笑语嫣然,风尘的美丽,妖艳里带着圣洁——半面铜镜,谁人还能期望它重圆如新?
“雁字回时流云筝,谁寄锦书又万重。行人临发又开封,离魂可得留青冢?”
纵使真的绣了《璇玑图》,又有谁能看懂雁字里的多情心胸?
“红颜霓裳惊鸿舞,未央琥珀倚醉红。彳亍马嵬忆相逢,秋风万里木芙蓉。”
未央宫里的笙歌,难以奢望我是那献歌的女子,纵我曾入青楼,我亦不是那歌女出身的卫子夫,难得一时恩宠。
我不是回眸百媚的杨氏贵妃,你也不是“重色思倾国”的唐明皇,只是也许,红颜薄命,无人收我艳骨,一?黄土尽掩风流。
声色清冷间,她扬眸转身,无人可以看清那蓝紫色的眸子里晃动的光影,和蓦然交错的光阴。
“残垣烟尘胭脂红,流年付得魂惊梦。孤鸿遥寄云断声,衡阳玉浦清水冷。玉簟秋痕怨愁浓,寒烟碧翠隐香风,月华如银长安宫,杨柳残絮繁华梦。”
繁华如梦,这王朝的风雨飘摇,纵使天下人看不到,你却该记得这天下,绝不可以舆图换稿。
仿若低语的心思,她只是罗裙轻舞,唱薄命红颜的绝色挽歌,“宫墙柳色钗头凤,世间风月几多重,琉璃碎影玉玲珑,咫尺天涯去匆匆……满城柳絮葬春风,多情自古遭戏弄,簪花云鬓锦芙蓉,千年回首两成空。”
贪得无厌,只会两手空空。不要说什么放开手才能拥有整个世界,我不能也不奢望这个世界的臣服,我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抓在手心的东西,哪怕它从来就不是幸福。
“白绫三尺芳华断,宿命倾城清平乱。寒秋玉箫鸣夜半,平生离乱肝肠断……”她看向他的眼睛,两道目光相互交错绞缠的瞬间,檀口间吟唱出那最后的一句曲调,以自己的名字作结,“残阳一抹照归帆,渔歌半声夕阳晚。问君归去何时还,秉烛独倚犹夜谈。”静,到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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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 清·纳兰性德《浣溪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