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春卷  第六章 问君何事轻离别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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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问君何事轻离别
    那一天的落日余晖里,南宫世轩,或者更准确地说,渊世轩,渊氏朱雀支第五位家主,从血色的残阳背后,看到了自己血染碧水的惨烈与绝望,却始终无法看透又一个十五年弹指而过,那一地殷红化作的红莲烈火。
    他在遥远与模糊的过往里穿行,仿佛在明明灭灭之间想起了自己的爱人,那高贵却注定薄命的红颜。那样的隐忍与情深,守望与等待,却注定了那一场悲凉的香消玉殒。
    放弃,离开,我们究竟有没有人可能做到?
    自古红颜,薄命多情。
    然而,如果断爱绝情,又是否能逃脱命运的枷锁?
    无情,纵是无情也动人。动人心弦,便逃不掉人事凉薄。
    面前的少女,白衣缱绻,神色淡漠,却可以想见她的美貌倾国,也可以明白她的才学誉满,可以感受到她的雍容风范、柔情温婉。
    她和他只有那一点淡漠的血缘,却有谁知道,宿命纠葛,真正难缠?
    这个宿命化不开的女子,没有人可以预见她的未来。
    岁月的洪流里,她终将悄然改变,却依旧屹立不倒。
    隐情,阴谋,潜伏。
    妖艳,颠覆,仇恨。
    那些在风里如花绽放过的容颜,那些在云端漠然消逝的芳魂啊,谁听到你们涉水黄泉时深深的叹息,和奈何桥上绝望的饮泣?
    忘川的水,依旧淙淙而过;苍白的脸孔与水草样的长发,在水底的波光里,沉沉浮浮,宛如尘世里的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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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鸿佑五年(天和历724年),仲夏(5月),东州、南州交界,羽郡】
    南宫门主孤身赴会,东方门主轩辕惊天。
    烟青长衫,檀木发簪,折扇在手,长剑腰间,一个是出生在昌顺元年(天和历666年)的第四位青鸾支家主,现年五十八岁的东方越然,虽然年过半百却是目光如刀冷酷。
    水蓝长袍,长剑在手,另一个是昌顺十九年(天和历684年)出生的第五位朱雀支家主,现年四十不惑的南宫世轩。
    长剑终于落下的时候,略显年轻的蓝衣男子没有丝毫的躲闪,那一瞬间的目光里,轩辕长剑冰冷而略带妖异的剑锋之上映出他的歉疚、无奈、怜悯和从容。
    没有人看见这当世两大高手之间的决战,只知道宗族纠葛、爱恨情仇,在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剑里,化为飞灰。
    东方清黎站在沉羽江边的时候,那一场决战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昼夜。南宫世轩躺在江边,颈间鲜血,染透身下的泥土。他眉目宛然,却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生气。
    白衣飘摇,看似纯净,却是万般色相,尽在其中。
    可以沉静,可以淡漠,却也可以妖娆,可以浓烈。
    蛊惑人心,颠倒众生。
    蓝紫色的眸子里,波光潋滟,变幻莫测。
    别人可以揉碎天下的万般色相,她却可以掌握天下的络绎流光。
    她跪下,丝毫不畏,似乎那根本就不是一具已经冷了的尸身。
    默默抬起他的身体,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她左手无名指间已经戴上了一枚光滑的玄铁戒指上,光华一闪,一柄玉梳握在掌中。她拔下他发间象牙长簪,纤指抚过,细细梳理他的长发。
    他留给他的戒指里,有数张古琴,一管玉箫,想来那本该归于她那精通音律的亡母;金银珠宝,却似乎是留给她的。
    他知道她会远行吗?远到自己都不知道何处是归途?
    神思恍惚,她却是手中丝毫不慢。
    梳理完毕,她为他绾上一个朴素的圆髻。
    伸手掬起沉羽江水,她为他洗面,拂去一身风尘。
    沉羽江水,鸿毛不起。至清至寒,却无人可以涉水而过。
    一如她一生的孽缘,无法挣脱。
    指尖一道烈焰,盘旋而下。
    挫骨扬灰,这本是最严酷的刑罚。
    她幽紫冰蓝的眸子里,看不见满天飞雪,骤然破冰的眸子深处,映着摇曳的火焰,却是情思缱绻。
    一切仿佛沉寂多年……纠缠,如乱世里,漫天的烽烟;一如,寒冰地狱的红莲烈火。
    就那样,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化为飞灰。
    火势渐小,只留下泛白的骨灰。她反手抽出自己的“兰章”,再一扬手,方才就收入掌中的那柄南宫门主的佩剑“酬情”,也吞吐而出。“兰章”,剑刃如兰叶;“酬情”,水痕如泪痕。
    最后一眼,她抬手,扬起一道长风。沉沉一声,两道剑锋入水,瞬间消隐无踪。
    轻扬螓首,再凝眸,幽瞳潋滟,沉羽江水一样深邃的蓝和比鸢尾花瓣更妖娆的紫,渐次冷厉,深不见底,叠映出重重魅影,荡成千帆连尽,剩波光点点。
    宽大的袍袖间,素手轻抬,已然折下一枝垂柳。她蓝紫双色的眸子里光华隐藏锋锐。闭上眼睛默默地凝聚起念力,她左手虚扣法诀,玄铁的指环在她的无名指上折射千道光芒,竟然变幻出不同的色彩。
    赤、橙、黄、青、蓝,直到紫色。
    她柳眉一蹙,又是淡淡一扬,最终,竟然是剔透晶莹,纯白之色,不复深沉的黑色。
    无人得知那未启的长睫背后,神色心思,复杂难辨。
    掌心幻化出一柄极薄的青锋,她只是抚摸,却不睁开眼睛来看清一切。修长苍白的手指缓缓地游走过隐隐泛起清光的剑刃,扳指上光彩迷离,却难抵她指尖渗出的鲜血一分靡丽。
    电光火石之间,她左手忽然一抬,以四指扣住剑格,食指按住剑柄,虚空之中,她右手抬起,虚点眉间,指尖一道冷芒,淡淡的青红色,如蛇吐信,幽冷地盘旋上剑刃。她提气举手,高虚步持剑侧指,一声清啸,光影交错。
    《月节折杨柳歌》,十三首,乐府古曲,她翩然起首。
    “‘春风尚萧条,去故来入新’。”低声吟咏,音色淡漠萧条,她运起云烟宁神诀,略带冷寂,“‘苦心非一朝,折杨柳,愁思满腹中,历乱不可数’。”
    “‘翩翩乌入乡,道逢双燕飞’。”剑锋一错,素月分辉剑法的第七式,“江河共影”,淡淡两道光华环绕,“‘劳君看三阳,折杨柳,寄言语侬欢,寻还不复久’……”
    莲步轻移,踏出北斗七星阵法,从“天枢”位上移到“天璇”位:“‘泛舟临曲池,仰头看春花。杜鹃纬林啼。折杨柳,双下俱徘徊,我与欢共取’。”往返回步,她手中已经换了冷月花魂剑法,繁复路线,华美中带三分凄楚,正合四月歌的意境,“‘芙蓉始怀莲,何处觅同心。俱生世尊前。折杨柳,捻香散名花,志得长相取’。”
    手中长剑略一滞涩,她使出西山暮日剑法里的第四招,“碧云青山”,迎上前去:“‘菰生四五尺,素身为谁珍。盛年将可惜。折杨柳,作得九子粽,思想劳欢手’。”
    心中蓦然间腾起的莫名情意,欢喜,哀愁,还有深深的无奈。运了一口气,以碧水摄神诀摄定心神,她的剑法依旧行云流水:“‘三伏热如火,笼窗开北牖。与郎对榻坐。折杨柳,铜?贮蜜浆,不用水洗溴’。”
    “‘织女游河边,牵牛顾自叹。一会复周年。折杨柳,揽结长命草,同心不相负’。”同心不相负,我们没有过同心,如今,却是离居阴阳。涉江难采木芙蓉,谁记得绿罗裙下,依依芳草?
    “‘迎欢裁衣裳,日月流如水。白露凝庭霜。折杨柳,夜闻捣衣声,窈窕谁家妇’。”残月梦雨剑起,第一招,“千里梦魂”,柳叶纷飞。
    “‘甘菊吐黄花,非无杯觞用。当奈许寒何。折杨柳,授欢罗衣裳,含笑言不取’。”她的嗓音有些嘶哑,但是手上剑法丝毫不慢,足下已经是“玉衡”位。
    “‘大树转萧索,天阴不作雨。严霜半夜落。折杨柳,林中与松柏,岁寒不相负’。”“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纵使你不会跟我许这样的诺言,我也愿意发愿,誓天不负。
    回身又是素月分辉剑法,转了第五招的“肝胆冰雪”:“‘素雪任风流,树木转枯悴,松柏无所忧。折杨柳,寒衣履薄冰,欢讵知侬否?’”
    寒鸦乱神诀,她眉间神色纠结,语声颇冷,如同剑上淡淡冰霜:“‘天寒岁欲暮,春秋及冬夏。苦心停欲度。折杨柳,沈乱枕席间,缠绵不觉久’。”
    道是缠绵,她却将成无情之人。
    “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城高短箫发,林空书角悲。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这是南朝梁简文帝的诗,当年读来,不懂相思,为赋新词,难说心思。如今,东风更比西风愁,历乱不可数的悲剧里,她已经不想探询,这是何人的相思。
    心中热火,寸寸冷却。她涵养已经极好,克制之下,一切已经回复平日雍容。封冰残神诀,她肃穆安然,容颜冷漠,字字如璎珞敲冰,“‘成闰暑与寒,春秋补小月。念子无时闲。折杨柳,阴阳推我去,那得有定主?’”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若是能得不相见,我又何苦相恋?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别离,一夜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你便就叫做‘杨柳风’罢。”自言自语间,握住掌中的剑柄,抬起手腕,凌空一斩,柔韧的剑锋舞动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她转身而去,眉间,三分淡泊宁静,飘逸俊秀,本是出尘之相,却带了三分杀伐决断,冷酷凌厉;三分洗脱脂粉,涤尽铅华,本是高洁之容,却混杂三分妩媚妖艳,勾魂摄魄。眉间种种,纠缠一处,于眉心刻下一道青红纠缠的妖冶伤痕,如同她发间玉钗那一抹红,又如同她手中长剑那一抹碧色。
    “杨柳薄情,清风寡恩,看来你我注定要做一对无情的主仆呢……”
    反手一剑,杨柳风刺入她的左腕,汩汩鲜血,第一滴滴落衣袖,洇成一朵血花,然而之后的鲜血,竟然没有一滴落到衣服或是地面。那柳枝幻化的长剑仿佛有了妖灵的性子,微微一颤,随即鲜血滴滴,尽数渗入剑锋。
    她仿佛纵情,任唇角笑意轻浅,如同放任那种碧青的颜色里染上一种妖媚而诡异的红,那是血的颜色,一个已经成魔的女人的鲜血,殷红之中,带着一点点淡淡的却销魂蚀骨的风骚和妖娆。
    开眼又如何?永夜之间我纵长开眼,又如何报答你平生未展的眉峰?于是只在漆黑里,触摸那空气里残存的一丝你的生命的气息。
    她再不是那个苍白孱弱却才学惊艳的孤女,她再不是落英的绝代翘楚,她再不是师父们掌中心头的骄傲——过往种种,如兰章长剑,入水,再难浮现。
    她脱下素白长衫,抬手处,已经出现了一件玄色的朴素长袍。
    白衣已经染血,再难素衣无尘。
    东方越然,我定会让你为了我的那位已经沉睡入九泉之下的母亲,付出沉重代价。
    在其位,谋其政,也许我现在所说的一切像是自不量力,但是清总有一日会证明给这天下。清,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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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忆如,所谓冥冥天道,自有定数。清黎果为故人之女,其父东方越然不仁,然幼女无辜。盼卿等照顾吾妹,吾此生无憾矣……我自乘风归去,万事勿念。”
    一封短笺,寥寥数字。南宫掌门绝笔,却依旧是平素的重拨轻送、回转灵滑。中正端庄,却是藏锋蓄气,秀挺遒劲。所谓“转以成圆折成方,飘逸竣劲出柔刚”,正是上上乘的行家书法。
    “伊君、若君台鉴,梦夫人、斯夫人妆鉴,谨启者;今吾南宫世轩,了结家族恩怨,落英门下,一概不得寻仇怀恨,当各安天命。现传位原宸华苑苑主梦华夫人,落英上下当全心辅佐,勿生间隙。南宫世轩手肃。”
    另一张是盖有朱雀印鉴的传位文书,南宫氏白。
    梦华夫人神色惨淡,只因为方才,一张新的素笺刚刚传到她手上。
    “四位师尊尊鉴,跪禀者:女东方清黎,隐瞒来历在先,不告而别在后,如今葬得南宫门主尸骨于沉羽江畔之后,了却心愿,无颜面见师尊,就此破门出教,自沉于沉羽江中。谨此奉闻,勿烦惠答。敬申寸悃,勿劳赐复。清黎敬请教祺。”
    清清冷冷一行行书,功力未深却已见风骨。
    东方清黎,绝笔。
    梦夫人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肌肤之中,留下点点血痕。
    落英门南宫世轩的妹妹,他们之前共同的徒弟,和共同的骄傲,自此从这个世界抹去了一切的生命痕迹。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抹杀了存在痕迹的一对男女并不知道:没有了门主的信物,朱雀印信和玄铁指环,整个落英门,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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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年之后,有谁知道,这个女子过往被隐瞒的一切,本不该是一个复杂纠结的情仇故事。
    “自君别后,红尘无爱。”
    我,左手四指扣住剑柄,在那江边反手写下这八个字。
    有人说,这样的誓言,写在沙洲上的誓言,恍若流水无情,最是无法倚靠。
    可是,难道刻在磐石上的誓言,就一定如磐石坚毅?
    当流水侵蚀我写下的字句,我微微地笑了。
    清宸,是的,我将为你澄清天宇,倾得帝宸。
    是你,为了那样一段如琉璃般易碎的生命,而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当我在浑浑噩噩的凌乱梦境里,听见那些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低语,我用尽全力,用最后攒起的一点清明对你展露一个惨白的微笑,我说,门主,清黎的微命,不值得您的牺牲。你却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清儿,你这般年纪的女子,不该有古井无波的道行;你这般如花的容颜,不该凋零于无穷无尽的生死折磨。
    那个时候,你不知道,我是你爱人的女儿,而我的母亲已经被我所谓的生父害死。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你是我的世兄,我的生父和未来夫君的同族血亲。
    但是,你用你的生命挽救了我。
    “这样的纠葛,我已经厌倦,只等‘他’和我的约定,对决,然后让他去完成他倾得玉座的霸业。”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才是你当时心中的所思所念。
    经天祭典,我青衣迤逦,一曲《碣石调•;幽兰》,名动落英,而你只是抚着我的长发,妹妹,我只盼你幸福。
    那样的落寞,那一天我才知道,是渊氏一门的宿命。而许多年后,我用墨色勾勒了你的肖像,眉眼淡漠,只剩下一片入骨的寂寞萧然。
    许多年后,我用一张面具遮了我的容颜,只为让你,不再望见我所肖似的两张让你心碎心伤的脸庞。
    一张是娘的,一张是渊家的。
    ……
    你为我绾起长发,发间的血丝玉钗寂寞寥落地闪光。
    “清宸”,这是你赠我的字。
    “清儿”,这是你素来唤我的名。
    清朗出尘,逍遥乾坤——这是你的梦想,也是你给我的希望。
    清儿,你用轻缓而含笑的声音唤我归来,有力的手抚过我蹙起的长眉。
    可惜,我注定了的命运,卑贱如尘,红颜倾城。
    我知道,我的命运,没有被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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