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呢。”杨世淡淡回答道，语气不悲，不伤。与之白日初见韩修那会儿子，情感淡了许多。
    墨宁手撑在地面，强行站起身。他的身上酸痛，他不知这是怎么，还以为是连日来急着赶路，未曾休息过的缘故。
    而墨宁起身后，也终是见到了，躺在他不远处的似是昏迷过去的公孙伯。
    “伯叔……他，怎么了？”墨宁眸色露出微微吃惊的神色，那几日未曾见过的公孙伯，现下竟同他躺在一处，不知死活的样子。
    “死不了。”杨世不再理他，扭过头去，闭上了双眼。
    墨宁看着公孙伯，只见那公孙伯面色虽苍白些，呼吸平稳，原只是睡着了么？
    忽然，自墨宁的前方走来一个人。那人是名女子，身着一身素白衣衫，长发披散着，向着香门走了过来。
    墨宁紧紧盯着这名女子。只见，女子的年岁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体型稍胖一些，面貌却很是清秀，喜人。这样的女子，大街上比比皆是。平日里，墨宁很少关注这些，而今他多看了女子几眼，只是因为这女子的手中抱着一捆黄纸钱。
    而她，更是凭空自黑夜中走来，脚落在地上残叶中，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
    女子似是没有看到墨宁三人，怀抱着黄纸钱向着大开的香门走了进去。
    墨宁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正见那人，静静守在房门口，似是在等候着女子的样子。
    “韩……修……”墨宁的声音几不可闻，韩修似是没有听到那般。
    韩修看着女子走上前，对他微微施礼。他点了下头，接下女子怀中抱着的黄纸钱，领着她走进了香门。
    不曾回头。
    “……”墨宁黑眸如夜色般深沉，他看着韩修的身影消失在眼中，猛地上前，便要冲进院子中。
    杨世却更快，利刃出鞘，转瞬间横在了他的身前。
    “站住！”杨世道，“香门规矩，夜时不进活人。”
    墨宁充耳不闻，任那锋利的剑刃割破他层层的衣衫。
    忽然，杨世却收回了手，软剑再一次回到鞘中。杨世冷冷瞧着墨宁，道：“不要让他难做……”
    这句话，刺进了墨宁的耳中，他硬生生的停下脚步。喃喃问道：“我，让他难做了么……”
    杨世没有回答，他动了动身子，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墨宁垂着头，愣愣盯着自己的鞋尖。那锦靴上满是泥土，污渍，狼狈的很。
    他是墨城的三少爷，身份贵重，自小锦衣玉食，有无数的仆人照顾着。
    可是，他也只是一位不过十八岁的少年啊……
    “你曾经死过……”良久，杨世望着夜空，幽幽说道。
    墨宁闻言抬起了头，他看向他，黑眸深邃，“你，如何得知？”
    杨世吐出一口凉气，淡淡说道：“你身带死气。”
    墨宁闻言剑眉蹙起，他不懂玄学，却知这死气是何种意思。良久，他望着漫天繁星，幽幽说道：“我儿时曾有一次落了水……”
    杨世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只听墨宁接着说道：“是一位叔叔将我救了起来。那时，人人都说我活不了了，只是，叔叔却救活了我。后来，叔叔给了我一个护身符让我日夜带着。”
    “从那以后，你的双眼便能见幽冥之物。”杨世接着墨宁的话，说了下去。
    墨宁张了张嘴，未语，垂下了双眸。
    从那以后，他便能看到“鬼”，年幼的他，很害怕。而他每每同别人讲起，他们都不信。渐渐的，墨宁不再说起这些，他变得沉默寡言。
    身染死气，让他这个人也渐渐变得冰冷。
    只是他是寂寞的，所以他在遇见韩修后，除了那丝熟悉感，他更是看到了同他一样寂寞的人。
    只是，这寂寞与他却又不竟相同，韩修的寂寞，夹杂着无解的绝望……
    墨宁这个事情，杨世或许早便猜到了一些。
    杨世说罢，二人再无交谈。夜风吹过二人衣摆，带着从北盟吹来的雪莲花香。
    这个时节，便是临南六城，都有了丝丝寒意。
    而远在北盟的人，不晓得如何了。
    韩修望着铜盆中快要燃尽纸钱，那方才进入屋中的女子，已是不见了身影。
    简陋的房屋中，只剩下了韩修一人，同往日一般。
    火焰在韩修的眸中渐渐熄灭，韩修站起了身，他的身上落着一层纸灰，灰白色的，絮絮掉落在地。
    方才，院外墨宁同那杨世的对话，已是传入了韩修的耳中。
    他起身时，向着外间瞧了一眼。
    似是有所感应那般，杨世亦是回过了头，看向韩修，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汇。
    杨世见到了韩修眸中的落寞，正如同韩修见到了杨世眼中的无奈。
    香火已燃了半数，剩下的这半支，还要燃下去。
    今晚的夜，真的很长。不断有“人”抱着纸钱从黑夜中走入香门，只他们脸上神色淡淡，无悲无喜。
    ……
    不远方，传来嘹亮的鸡鸣之声。
    东方，火红的光晕从铅色的云层中透了出来，玉林花开了一地，花香淡淡。
    杨世站起了身，抖了抖身上的尘土，走进了香门。
    墨宁侧首瞧了瞧地上仍熟睡的公孙伯，剑眉微蹙。只见，他脱下宝蓝色的外衫，盖在了公孙伯的身上。随着杨世，走进了香门中。
    院中，韩修正舀着水，洗着脸。
    杨世站在韩修的身侧，淡淡问了句，“都送走了？”
    韩修“嗯”了一声，放下水瓢，站起了身。
    韩修的脸上带着未干的水珠，而他的双眸里血丝遍布，面色稍显疲惫之色。
    “韩修。”墨宁望着这样的韩修，眸中闪过一丝心痛，开口唤他。
    韩修似是没有听到那般，站起身后，向着屋中走去。身形笔直，不似受过重伤那般。
    杨世淡淡跟在韩修身后，走进香门。
    墨宁清楚，韩修并非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他只是没有回复他。
    想到这时，墨宁剑眉紧紧皱着，却还是跟了上去。
    “公子……”墨宁身后传来一道低声呼唤。
    墨宁闻言，停下了脚步，回首望去。
    只见，公孙伯双手捧着墨宁宝蓝色的外衫，站在香门大门口，正正望着他。
    公孙伯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只身上的伤口昨夜已被包扎好，不再流血。
    “伯叔……”墨宁望着眸色忧伤的公孙伯，唇角微动了动，开口说道，“您回去吧……”
    ……
    韩修煮好了粥，一人坐在石桌上吃了起来。
    杨世站在房门口，未动。粥是粗食，他吃不惯，一会儿自有人给他送早餐过来。
    墨宁站在韩修身后，这一次，韩修没有招呼他，或者说，他是在忽视着他。
    墨宁不明白，明明之前两人好好的，怎的，现下韩修对他却换了一种态度？他，宁愿他同他闹。
    杨世见韩修吃好了，突然淡淡开口：“之前的那个赌约，你坐好输的准备吧。”
    韩修正收拾着碗筷，闻言，转头看向他，眸色幽幽道：“放过冷子莫，也放过自己吧。”
    杨世微扬的唇突然定在脸上，他面色不悦的看向韩修，声音微冷道：“我放过他，谁又放过我呢？”
    韩修垂眸看着这与他破败的小院格格不符的白玉石桌，淡淡道：“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放下。”
    “哦，是么？”杨世说着，双眸扫过一侧的墨宁，语气有些阴阳怪气的说道。
    韩修却正正看向他，眸色清明，“韩家人，从不后悔。”
    杨世负手而立，红衣似血，飘飘荡荡，“即便让这小子至死都留下遗憾么？”
    这话，虽是对着韩修说的，杨世的目光却一瞬不瞬看着墨宁。他话语中的“他”是指谁，不言而喻。
    墨宁剑眉蹙着，看向韩修，眸色深深。
    韩修这才看向墨宁，只一眼，便回过了头，目光微有波澜，一圈一圈的荡开。
    他说：“这不是他的生活。”
    韩修说罢，收拾了碗筷进了屋。
    什么叫，不是他的生活？墨宁疑惑，脚步微动，却没有跟上去。他看着杨世，黑眸明亮。
    屋中床板铺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想是韩修，休息去了。
    杨世听到了屋中的响动，淡淡说道：“若是，冷子莫放弃了，我便真的退出了……”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忧愁，无奈……
    那也是墨宁第一次了解到，原来自己离得韩修，这样的遥远。
    韩修有太多的事，是他所不清楚的，也是他无法去了解的……
    他的身份，和这间香门。
    杨世走了。
    墨宁看着他从大门走了出去，背影落寞，孤寂。似是一个承受过风雨的男人，歇下重担时，突然间便被压垮了一般。
    这感觉，墨宁曾在韩修的身上看到过。
    他们，一样……
    公孙伯回了墨府，临走时，将墨宁的外衫叠好，放在了石桌上。
    墨宁将外衫抖开，穿上。
    他身上有伤，这般轻微的动作带着他胸口处，抽痛了一下，他紧皱着眉，忍了下来。
    衣衫整理平整，他才走进了屋中，正见，那本应该在床上休息的韩修换着衣服。雪色中衫褪下，韩修手臂一扬，将它扔到了一侧的床板铺上。
    韩修背对着房门，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也并未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