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那年，我时常拉扯着母亲的衣袖，睁着一双无邪的大眼睛，反复询问：“母亲，母亲，珊璞有父亲吗？”
    母亲眼中划过一丝忧郁，慈爱地抚摸着我的脑袋，告诉我：“珊璞乖，你当然有父亲呀，只不过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不能回来看你。珊璞看见你手腕上的铃铛了吗？那是你父亲送给你的礼物，你可要好好爱惜哦。”
    然而，我没有发觉母亲黯然的神色，只是欢喜地扬起手腕，将那串金色银铃摇得叮当作响。
    十岁那年，我穿着一身沾满泥土的衣服，哭花了一张脸，委屈地问着母亲：“外面的人都说珊璞的父亲是妖怪，珊璞是妖怪生的孩子，是孽子，母亲，您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母亲心疼的将我搂在怀中，轻轻拍打着我不停颤抖的后背，苦笑着告诉我：“珊璞的父亲怎么会是妖怪呢？我的珊璞这么可爱，哪里像妖怪啦？”
    那时，我没有发现母亲是苦笑着回答我的，于是我擦干眼泪，躺在母亲的怀中哼起了童谣。
    然而，十五岁那年，我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头上长出一对尖尖的耳朵，身后拖出一条橙白相间的绒毛尾巴。我惊恐万状，躲在离镇上不远的小森林里几天几夜不曾进食，直到母亲找到了我。她将一件长袍披在我身上，遮住了我极度厌恶的耳朵和尾巴，坐在我身旁缓缓开口。
    “珊璞啊，娘以前对你撒谎了。你的父亲是梓岚族中最厉害的狐妖，娘是爱他的啊！”
    “可他爱您吗？”我实在无法接受。
    “你父亲是爱我的，即使到现在，我仍然相信他是爱我的！”母亲说这话时是坚定的，为何母亲会这样坚定，我无法理解。
    我拔高音调，反问母亲：“既然他是爱您的，那他为什么离开您，又为什么从来没有来找过您，甚至他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曾管过！”
    母亲叹了口气，试探着牵过我的手，然而我不着痕迹的躲过了。
    “你父亲是梓岚族的王，他必须回去统治他的种族，这是他的使命。你父亲说过，他会来找我们的，总有一天会回来找我们的。”
    “哼！来找我们？是五十年还是一百年？抑或是我们都死掉！那他当初又为什么不带着我们一起走？”
    “珊璞啊，你还小，有些事你现在是不懂的！”母亲永远都是那么温柔，没有一丝坏脾气。
    我不懂，我是真的不懂，为什么母亲每次提到父亲时总会露出甜蜜的笑容。即使，即使父亲他狠心地离开了我们。我实在无法承认我有这样一位父亲，就算他是伟大的王，那又如何？
    泪水不停在眼眶中打转，我吸吸鼻子，尽量不让眼泪溢出眼眶：“母亲，我可怕吗？我，现在很丑吗？”
    母亲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坚定地对我说：“珊璞不可怕，一点也不丑！我的珊璞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可爱的女孩。”
    “娘！”我再也克制不住，放肆的在母亲怀里哭了许久许久。
    从那以后，我小心翼翼的在人群中过着生活，我收拾起所有的表情，不去哭，不去笑，甚至也不会去生气，所有人见着的，全是我那万年不化的冰山表情。母亲时常在家中叹气，但她知道，我心中有千万个心结，心结不解，又怎么能够改变。
    我曾经天真的以为，只要我小心翼翼的活在人群里，就不会被人们发现我的身份，就不会被他们排斥，然而我彻底地想错了。那次，风吹走了我身上的长袍，我头上的耳朵和身后的尾巴在人前暴露无遗。惊惧的眼神，嘲笑的目光充斥着我的双眼。大人们用石头来砸我，小孩子们用脚来踢我，甚至有个女孩尖锐的骂我，骂着我的母亲。我可以忍受她对我的欺毁，但，唯独忍受不了她对我母亲的侮辱。我露出尖牙，伸出利爪，竟活活将那女孩抓断了气。
    这是我第一次杀死人，我惧怕极了，慌忙拾起飘落在地上的长袍奔回了家中。指甲缝里残留着女孩的鲜血，我将双手浸泡在水中，不停的揉搓，但总也洗不干净。母亲没有说话，蹲在我的身旁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脑袋。
    那天夜里，屋外响起人们拍打房门的声音，透过窗户，能看见人们手中的火把将整个屋门照得亮堂堂的。他们齐声喊叫：“杀人偿命，妖怪必死！杀人偿命，妖怪必死！……”我再也忍受不住，早前的妖气充斥着我的整个身体，我愤怒着跑到屋前，欲打开门与那些可笑的人们拼个你死我活，然而母亲却拖住了我的双手。
    “珊璞，万万不可！你不能被仇恨迷失了你的心智啊！不要再杀人了，不要再让自己的双手染满鲜血。”
    我与母亲跪倒在屋前放声痛哭，良久，母亲收拾了些我俩平时所穿的衣物，拉着我悄悄地从后门逃了出去，母亲告诉我，离镇上不远的小森林里，有一座小寺庙，我们只要逃到那里，也就安全了。在逃往寺庙的途中，我回头看了眼自己曾住过的小屋，然而此刻，它正被无情的大火熊熊焚烧着。再见了，我可爱的小屋！再见了，这曾经陪伴着我已有十几年的小镇！
    寺里的和尚是个慈善的人，他好心的将我们收留了下来。和尚告诉我，自太古以来，便有了妖、魔、神，兽之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妖与人本是生活在同一片大地上的。妖乃是靠着吸收天地之精华而存活于世上，而人却是靠着五谷杂粮而生活在世间。然而，妖的身体强壮，能修炼成人的模样，能运用天地之自然元素，于是人开始惧怕妖。从而纷纷涌现出阴阳师、法术师、道士等职业的人来克制妖的实力，甚至将他们赶出了自己共同生活的地方。于是，那些妖不得不生活在偏远的深山中。从此，妖与人之间便长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妖对人的痛恨，人对妖的恐惧便长久地延续了下来。殊不知，人有好坏之分，妖也有善恶之说啊！
    和尚说，由于我年龄的不断增长，体内所散发的妖气便会无形的强大起来，所以，妖的特征也随之显现了出来。他传授给我一套收敛妖气的术法，于是我终于恢复成普通人类的模样。然而我的内心却是复杂的，就算我外表看起来与普通女子毫无差别，但我始终不是真正的人啊。
    寺庙的后院有一块空地，母亲便在那里种了一颗桃树，每逢四月，满树的桃花竞相开放，粉色的花瓣，柔弱的美。母亲是喜爱桃花的，要不为何每到桃花开放的季节，我才能看见母亲久违的笑容呢？于是我日夜在树前祈祷，祈祷着那满树的桃花永不凋谢。终于奇迹出现了，在我虔诚祈祷的一年之后，那颗桃树上的花朵便再也没有凋谢过。和尚说，那是我的妖力，我父亲赐给我的妖力让那颗桃树也有了微弱的妖气。我的心稍稍平静了些许，至少我的妖气并没有那么可怕，至少我能天天看见母亲的笑容了，然而，我还是会恨我的父亲，恨他离开了我们，恨他为什么让母亲等他这么久。
    后来，和尚做了一把弓箭给我，他让我将自己的妖气凝聚成箭矢的模样，向外射出去。箭矢化作一道淡蓝色的光芒，射在了墙上，那堵本是黑蒙蒙的矮墙转眼间却换作了土色。我疑惑的看着和尚。
    和尚“哈哈”笑了两声，告诉我：“珊璞，你的箭可以净化妖气，也能够消灭妖灵。刚才你所射的那堵墙原本长期笼罩着一股妖气，经过你的净化，现在已是一堵平常的墙了。我给你的箭起了个名字，就叫它‘净妖箭’吧。”原来这就是我的能力。
    为了能够保护母亲，我必须使自己变得强大起来。于是，我每天都在练习着如何控制妖气，如何使自己的净妖箭更具威力。我由最初一次只能发一根箭变成了一次能够发三根箭，而我也不再因为控制不好体内的妖气而频繁暴躁不安。
    母亲生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这可把我急坏了。我每天煎药照顾母亲，然而却始终不见她有所好转，最终她不得不抛下了我，离开人世。母亲临走前，惨白着一张脸，但却能看见她温柔的笑容，我最喜欢母亲温柔的笑容了。她拉起我的双手放在心口，喉间断断续续的发出微弱的声音。
    “珊璞啊，娘……对不起你，不能再……陪你了。你……一定要……记住，不要……憎恨人……类，不要……再……杀人，不要让……你的双……手沾满鲜……血，你……要快乐的活……着，直到……有……一天，娘……希望你……能开心的笑出声……来，娘……希望你能有……一段完……美的爱……情，不……要再恨……你的父……亲了，娘……是爱他……的，娘……也……是永……远爱……你……的！”
    我将母亲的骨灰葬在了那颗她最爱的桃花树下，母亲她终究是了解我的。她知道我讨厌人类，除了母亲，除了好心的和尚。她知道我无法原谅父亲，无法原谅他带给我们的伤害。而我知道，母亲是希望我能笑的，可是我就连她临走前也没能满足她的心愿，更让我迷惑的是，母亲所说的爱情到底是什么，如果是母亲那样的，我宁可不要。
    那日，我站在山坡上，寒风冽冽，芳草萋萋，裙角飞扬，丝发飘飘。我在心底反复的告诉自己：我是珊璞，我是一个半妖，我浑浑噩噩的生活了十八年。我没有纯正的妖族血统，也没有完全的人类血液，我的存在注定会被妖族所歧视，会被人类所惧怕。可我要活下去，即使我是一个不被这世间所宠爱的半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