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城北郊是芜泽，也是堰带江的尽头。奔涌不息的堰带江在最后尽都注入了这一望无际的芜泽，奔腾汹涌的水流在这里终于画上一个句号，归于安宁。圣城之所以被名之沧浪，据说就是与水有关——沧浪城建立在一边水域的中心，四周都有各种各样的河、湖环绕，即使是圣城也被壅水——那条据说拥有潜龙的神水给一剖为二。沧浪城便这样被定作了帝都，不但水源充足，而且易守难攻，极富地利之势。而沧浪二字，既合“水”之意，又承载了当年太祖对于这片江山的雄心壮志——沧海桑田，浪涛滚滚，景泰一国仍屹立天地，主宰六合四野。
    芜泽很宽很大，粼粼波光四季闪烁，是圣城那些文人骚客们最喜欢的踏青之地。因着水源实在丰富，这里的芦苇长得非常好。如今虽已到了冬天，河水干枯，多少显得些许衰败，但芦苇仍旧挺立不折，直直地刺向天际，随着北风一阵阵地摇晃，却坚持着不曾扑倒，彰显着生命的顽强和执着，坚定地对抗着四季变迁带来的风霜雨雪。
    常人都只道苇塘里只有各种动物筑巢生存，兼之芦苇实在太密，几乎从来没人进到苇塘中心去过。殊不知，苇塘内里却是别有天地。芦苇荡中心有很小一块高地，被高高的芦苇一层一层包起来，隐没在深处，成为一个秘密所在。而此时，这块小小的高地上，正站着一个女子，似乎在等着谁的到来。
    反剪着手，仪态悠然地半眯着眼睛，抬头看着灰暗的天色。白色的裙袂轻飞，一头及腰的长发被风高高扬起，伴着钗环轻响，四散飞舞。这一抹纯净无暇的白轻笼在水气里，如此刻灰暗天地间一道最清最亮的颜色，飘逸出尘。
    水声轻响，白色面纱之下的脸看不清表情，似乎轻笑了一下。复又看了看愈来愈暗的天色，也不回头，轻叹：“似乎又要下雪了！”
    伴着这声轻轻的低语，一叶小船从芦苇丛里荡出，船头上立着一个黄衫女子，只见她一拢袍袖，笑道：“雪谙梅香，温酒静待，倒是赏梅品酒的好时节了。”说话间，足尖在船上微微一点，轻轻落在白衣女子身后。抬手一挥，摇船的女孩儿会意，当即掉转船头离开。
    “喂，你没事儿带这劳什子干吗？还不拿下来？”也不客气，黄色长袖一飘，左手从她肩头穿过，便去扯那幅白色的面纱。那身着白衣的女子似乎略有些没想到，头一偏，转身飘了开去，皱眉道：“有话好好说，干吗一见面就动手的。一幅面纱而已，用得着嘛！”抬手揭掉面纱，顺手一挥便挡掉了飞过来的两颗棋子。
    “哎，别乱丢！”长袖一卷把那两颗棋子卷回来收好，侧眸对着娇笑不止的白衣女子怒道，“你别把我的棋子乱扔好不好？棋子没了你让我棋灵靠什么吃饭啊！我可不是你，几首曲子就让整个沧浪城神魂颠倒的，多少人想见你琴心一面而大把大把花银子，钱随你赚。我可还要靠着这些东西混口饭吃呢！”
    “还是叫我梅竹来的好，沧浪城里可没有琴心这号人物，有的只是风月阁的梅竹！”止了笑，白色广袖一挥，仍旧背了手，微微地蹙眉，“沧浪城里来往复杂，还是小心点好！”
    今日在此密会的正是琴心和棋灵。半月之前两人接下掌宫使布置的任务，星夜赶往圣城沧浪，拟在暗中帮助将军府解围，并依照计划安排一切后续。自十多日前到达沧浪开始，两人便分头进行布置，准备携手控制沧浪城的局势。
    这些日子以来，棋灵一直负责外围的情报的采集，而琴心则化名梅竹，凭借一手无双的琴艺成为眼下玲珑花界的头牌，以青楼女子的身份接近她们需要接近的人，获取相应信息。而风月阁，则是隐秀宫这些年在圣城里埋得最深的暗桩。这么多年，大多数的线报都是通过风月阁传回到了隐秀宫，包括这一次的阴谋。
    一时两人都静了下来，各自想着心事，俱都无语。天色越来越差，北风一阵阵的，裹挟着寒意肆意散开，带来冬天冰冷入骨的味道。寂静无声的天地之间，只有周边芦苇摇动的唰唰声，坚持着最后一点生命的痕迹。
    琴心抬手掠了掠长发，凝眸问道：“国相府那边怎么样了？”
    “这两日没有什么大动作，但是和齐晦、韩正平等人的来往很频繁，经常是彻夜深谈到二更天。似乎前两日他们收到过什么好消息了，那天他们出来的时候每个人看上去都很激动，简直是志得意满。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的计划应该就要开始了吧！”纤眉微蹙，棋灵淡淡地道，“但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还没有探出来，我正打算这两日趁夜去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点新东西。”
    “夜探国相府？是不是太危险了？”
    “没有别的办法。”棋灵一耸肩，无奈，“要混进去根本不可能，这两日他们的守卫愈发森严了，我在附近观察很多天了都找不到很好的办法。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为今之计只能行一次险，毕竟拖一天局势就险一分，万一被他们占尽了先机，到时候局势的发展恐怕就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了。”
    紧了紧外袍，琴心慢慢地点头：“嗯，说得是。圣上会在年底回宫，万相必定会赶在那之前动手，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个半月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就这两天吧，先去看看再说，能找到点东西最好，要是找不到好歹也要有个数。我们现在掌握的情况都没什么用，简直等于零，再下去任务可就砸了。”棋灵很是不忿地一挥袖子，激起一片水花。
    反复权衡了一下，琴心道：“去之前通知我，我和你一块儿去，有个照应。”
    “不行！你开什么玩笑，”棋灵脸色猛地一肃，狠狠地盯着琴心道，“不是任性的时候。圣城里没有我们的势力，现在每动一下都必须考虑清楚后果。这局棋下不好就是满盘皆输，而我们输不起！琴棋双姝虽然消失两年了，但不代表没有人记得我们。圣城里龙蛇混杂，你这一手琴艺已经够惹眼的了，万一再招来别的什么事，一切就难办了。心妹，你记住，你的身份一定不能暴露，在这局棋里，你才是那颗最重要的棋子，知道么？”
    见琴心虽一脸不豫，却还是点了点头，棋灵缓了语气，笑道：“也不用那么紧张。我的功夫虽然不如你，却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纵然他国相府高手再多，自保也不成问题。”
    “可是……”
    “没什么可是了，这次听我的。”轻轻拍了拍琴心的肩，棋灵的语气一反常态地凝重，不容置疑。
    皱眉看了看她，还是让了步：“好吧。记得让慕雨及时和我联系，一旦有情况马上通知我！”
    “我会的。如果你真要帮忙的话不如帮我把万宗庆那老狐狸给引出去吧，我的空间也能大点。”有些戏谑，棋灵似乎很满意地看到琴心的眉头皱了起来。
    考虑半晌，终于还是摇头，满是不情愿地撅嘴道：“谈何容易。万宗庆真是只不折不扣的狐狸，这种时候要诱他出府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他不好女色，不近烟花柳巷，对音律、美酒这些文人爱好的东西也没用特别偏执地喜好，除了权力他眼里就没别的东西了。以‘梅竹’的身份我不可能请得动他。”颇为无奈地挑了挑眉，瞅了棋灵一眼，不甘心地加了一句，“若是哪天你打他那宝贝大公子的主意倒尽可来找我，那倒会简单多了，一句话的事情！”
    “噗哧。”棋灵再也忍不住地喷笑出来，又故作正经地对琴心道：“埋怨什么，你魅力大嘛！人家万大公子可是心心念念地想给梅竹姑娘赎身做他第四房姨太太呢！哎，别，我错了还不行嘛！”一侧身躲开琴心击过来的长袖，那边两人动上了手，这边棋灵还在笑道：“我还没问呢，那天若是龙五公子不帮着解围你怎么办呐？难道你就真的跟着万明豪回去了？”
    “去了有什么不好，进了万家打探消息还更方便些呢，也用不着你去夜探了，我还放心！”嘴上说着，手上也不停，右手水袖直追着棋灵不放，小小的一块高地上顿时袖影飘飞，一角黄衫飘然其中，若隐若现。“不过要是龙涵舟不出声，你觉得万明豪一定带得走我吗？”
    “不见得。我看卫家大公子卫展也不是好相与的，如果龙涵舟不出声，他也不见得忍得住了。看得出，他对你也很欣赏呢！”一个旋身转开，避过琴心的水袖，棋灵左手抚腰，右手一挥，一道黄影飞出，瞬间便卷上琴心的白色水袖，满天袖影立时没了踪影。
    “卫展的父亲卫意扬官列当朝大学士，又是太子太傅，向来不屑万宗庆的作为，与将军府的关系还算不错。”琴心淡淡一笑，收回水袖，左手抚着袖上的褶子，看着一角天空理着朝中复杂的人脉关系。“这卫展虽然一天到晚看似不务正业，只知道流连烟花柳巷，与一帮文士吟诗作赋，但此人还确有几分真才实学，而且城府颇深，是个极有心计的人。这些天我看他虽经常出入风月阁，但对青楼女子也怀有一份起码的尊重，除了来喝酒听曲，作些诗词曲赋的，并没有其他举动，更向来不曾在风月阁里过夜。这样的男人还是蛮少见的。”
    “卫展，卫展，”棋灵琢磨着这个名字，转头问琴心：“是不是可以交个朋友，或许他能帮得上我们？”
    “再看看吧，我还摸不准他的意思。”略微迟疑了一下，琴心并没有肯定下来。
    “嗯，那样也好。对了，龙家五公子怎么样？那天人家可帮了你一个大忙哦。”棋灵推了琴心一把，笑得有些促狭。
    一瞬间琴心的眼神变得很迷茫，眼前一下子浮现出那双清隽的眸子，亮如星辰，还有那样温润的笑容，暖若春风。蓦然回首的刹那恍惚，似曾相识的隐隐牵挂，如梦般的凝眸初见，仿佛隔着碧波清水迎面而来，几疑成梦。
    棋灵关切地扶住她的肩，一脸探寻。
    抱歉地笑了笑，琴心摇了摇头，方才凝神道：“名不虚传！”
    “哦？怎么说？”
    “世人都说龙家子弟个个非凡，不亲眼所见还以为市井传言多言过其实，现下看来倒真是没错。高傲又不失谦逊，疏离却也温和，龙家的家教委实厉害啊！”
    唇边逸出一丝绝美的笑，似在念想着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眉眼之间浅浅的赞赏和淡淡的玩味，如流岚般晃过，翩然轻舞，绽尽灿华。
    “能让我的心妹妹如此赞赏的男人想必很是不凡的，呵呵，改日我也想一见了呢！”棋灵举步走到水边，回身看着琴心，笑道，“只是不知道这龙家五公子能不能锁住妹妹这颗九转玲珑心？”
    琴心淡笑，避重就轻：“久闻龙家弟子以二公子龙涵炜与五公子龙涵舟最为出色。龙二公子还没见过，还是他日得见，再做定论吧！”
    “龙家世代贤臣，龙将军有子如此，也不会辱没了！”对着粼粼江水，棋灵叹息，“对了，既然机缘巧合认识了龙五公子，这倒是和将军府结交的绝好机会，别浪费了。若是和他熟识了，以后应该会简单很多。”
    “我自有分寸。”微微仰头，星目微阖，笑叹：“下雪了呢！”
    果然，一片片地雪花从九天飘落，纷纷扬扬，晶莹剔透。不过片刻，天地之间便只有雪花儿了——如此卖力，似乎想洗涤掉所有肮脏，掩藏起所有罪恶。
    鹅毛大雪翩跹落下，数九寒冬真正来了。雪花轻灵而优雅地旋转飞舞，美丽的精灵呵，殊不知这大地上的，阳光与阴影永远同在。
    “不早了，该回了。”天色已暗，苇塘里的密会也将近尾声。离开这里，圣城的云谲波诡将再一次扑面而来，不能从中脱身，就只能被它淹没，葬身其中。
    从踏入江湖的第一天开始，就注定了风雨飘摇，只能走下去，不能回头！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琴心一声呼哨，苇塘里扬起轻轻的水声，两艘小船从芦苇里当出来。掌船的两个女孩子静静俯身、见礼。
    棋灵一笑，转身便往自己的船上行去。琴心突然扬声叫住她，回过头看，那张精致的脸庞上神色复杂。
    “姐姐，多加小心！”到最后，还是只有这样一句话。
    “嗯，你也是，自己保重！”棋灵扬起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灰暗的天地骤然间也被这个明媚的笑容点亮。“走了！再联系。等我的消息。”飘然落上船头，船桨轻摇，她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目送棋灵离开，琴心微微仰面，任雪花落在脸上，感受着丝丝冰冷入骨的凉意。种种色彩如烟般一闪而过，终究又回归于漠然和淡定。
    今日一晤，棋局上的棋子大多布好。既摆下这事关江山的秤局，便也要寻找一个相当的对手吧！
    对弈已经开始，信手拈子，且待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