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到米兰达的事，明显是被压了下来。局限在极少数的知情人中，小卒们想要立功，自然不会傻到立即把人交到上边去，即便是严刑拷打，只要能问出有用的信息，那么得到的嘉奖就一定会增值不少。参加围捕的人多数只知道抓住了一个白天使，至于这个白天使将被如何处理，就不在他们关心的范畴里了。这样也就间接造成不仅魔界的上位者，就连天界也无从得知米兰达的消息，仿似他平地消失，无人知其去向。于是在那种凄惶的战争年代，米兰达的世界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黑暗总是会让人有时间模糊的错觉，一秒钟的时间都能被无限拉长，延伸出枝枝蔓蔓的寂寞空虚。让人发疯的孤单，肉体上一天天加诸的痛苦，像潮水一样，几乎要将人溺毙。
    米兰达竟然忍了下来。虽然肉体被摧残到了极限，神智却始终清明。他默然而漠然，从始至终不曾开口，也不曾流露出一丝胆怯。我不知道这个看起来瘦小嬴弱的少年，为什么有如此坚强的品性，像一杆坚韧的竹。
    受到的刑罚越来越重，天使之血对较轻的物理伤害做出了修复，但那些烧焦的烙痕却做出最为嘲讽的姿态，坚矢不移的层层加叠，胸膛、大腿、胳臂、背臀，完完全全体无完肤。鞭子抽打出的伤口，鲜血凝固，然后结痂，又被打裂，循环往复。辣椒水给予神经的刺激虽然强烈，却起到基本消炎的作用，但时间一长，伤口还是不可避免的化脓了。
    米兰达像一条死鱼，麻木的看待那些暴虐的行为施加在自己身上。昏过去就用凉水泼醒，昏死了就被拖到暗无天日的地下监牢。他的无言是最锋利的嘲讽，弗兰卡的怒火高涨，酷刑的程度也上涨不少。
    鲁克说：“我看也问不出什么来了，我就没见过这么嘴硬的人！弗兰卡，要不干脆把他交到上边去吧。”
    弗兰卡恨恨道：“走，我们去商量一下。这些个天使，都他妈犟的像头牛！”
    他们开门离去，米兰达微微扬起头，扯动嘴角笑了一下。
    我说：“他在掩护谁？”
    米哈伊尔倏然回头看我，眼神凶狠：“你说什么？”
    “他这样做，很明显就是在掩护别人。魔界的人傻，我可不傻。还是说——”
    “你真讨厌，米兰达。”
    “谢谢夸奖。”
    红发，黄金六翼，大天使。我依稀知道在那个时候，这是一种无言的禁忌。
    它属于尊贵的天界大天使长，高高在上的天神右翼。
    于是，米兰达还没有离开刑室，就有人急冲冲的闯了进来。
    是个少年，留着黑色的短发，尖尖白白的脸上纹着一朵艳丽的红色玫瑰。他冲进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只烟斗，看到米兰达，手一抖，那只烟斗直直坠下，摔碎了上面硕大的黑宝石。
    他抬起米兰达的下巴，手有些抖。米兰达的长发脏污成一团，只依稀看到斑斑红艳的底色，不知是血还是什么。他死气沉沉的垂着头，头发覆盖下来，根本看不清容貌。
    那少年倏然收回了手。鲁克站在一边不吭声，弗兰卡的腿抖的像今麦郎弹面：“玛玛玛玛玛，玛门殿下，我我我我我们没，没敢往死里打，可是这，这小子太，太嘴硬了！我们审了半，半个多月，啥，啥都没问出——”
    “滚！”玛门头也不回。
    弗兰卡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鲁克跟着他出去，顺手带上门。刚关上门，马上就被一股强劲的风迎面击开，玛门的黑色披风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随即消失。
    这一段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像黑白默片，历经古久的岁月，胶片磨损，画面影绰。一片不断晃动的身影，变换的宫廷石柱，纷杂的人群，凌乱而毫无头绪。有人张着嘴，或许是在尖叫，可是听不到声音，仿似被人捏住了喉咙倒插在水里，徒留窒息般的静默。
    然后归结为黑暗。虽然这是我看到的最多的画面，这个时候看到，却忽然有种莫名的感觉滋生出来。
    显然此米非彼米。米兰达的未来，是否也会像这无言的黑白片？——坠落的星辰，以及，消逝的曙光？如果你是一个无名小卒，忽然在某一天抓到了一个大人物，你是会去马上请赏邀功，还是将人关起来审问一番后用最有用的信息去讨好上位者？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选择，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会选择第二种方式。
    所以米兰达受刑的那一段漫长的时期内，除了抓住他拷打他的那些人，根本没人知道他的处境。参与抓捕的人只知道他们抓住了一个作为间谍的白天使，对于这个白天使将会受到的对待，根本没人关心。
    即使是局外人，看到那样残酷的画面，仍然会让人从心底里感到莫名的寒冷。肉体上的伤害是严苛的，天使的自我恢复能力有限，那些叠加的伤痕在他身上不曾消退，反而像沉淀的胶体，层层凝固。伤口化脓，肉糜腐烂，大面积的皮肤死亡。我一面心惊，一面暗自揣测米兰达举动的含义。虽然不知道是谁割断了他的舌头，但如果他真的想“告诉”他们，完全可以用文字表达。他一再的隐忍，煎熬在肉体日日的蹂躏当中，却始终保持着沉默，这不能不让人怀疑。
    我不认为米兰达会有如此坚韧的一面，至少我没有。
    周围很安静，我全身都在疼，一抽一抽的疼。眯起眼睛的时候，眼前只有一片炫目的火红色光晕，不住的晃啊晃。我禁不住那地震般的头晕目眩，胸口发紧，喉头一滞，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郁结的感受稍微减轻，我咳嗽着摇摇头，蓦然眼前一黑，米哈伊尔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的头高高抬了起来。他用力奇大，我两腮生疼，胸口的剧痛一下一下冲击上来，一种恶心的感觉萦绕在咽喉。我咬着牙：“你干什么！”
    米哈伊尔一手抱着米兰达，一手蹭着我的唇。他低沉的笑着：“浸过圣水的银钉果然有效，呵呵。”他的手指在我眼前轻轻一晃，指尖上是耀眼的一抹金黄。
    我的脑子发蒙，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米哈伊尔凭空变出一个水晶瓶，把手上金黄的血液抹入瓶口，看着它们缓缓流入瓶底。他微微笑，手一抖，又一根银钉插入了我的胸膛。
    我全身剧烈的抖动起来，那种蔓延开来的疼痛几乎要将人从中撕裂。眼泪控制不住的流下来，一滴一滴，都是金黄的颜色。
    阳光一般耀眼的，心痛的金黄。
    我曾经问过丹尼丝，问她还记不记得太阳下生活的感觉。
    丹老大酷酷的甩我个鄙视的眼神：“都几百年前的事儿了，谁还记得。”
    我踢拖踢拖的从阁楼跑到一楼的大厅舞池，艾伦在和一光膀子美女跳贴面舞。我站着看了一会，几个小鸡头过来搭讪，我又踢拖踢拖跑了回去。
    艾伦成为血族比我们时间长的多，接受事实的能力也比我们强。我只得到初拥便被人抛弃，对阳光也并不是很畏惧。但是，我不喜欢太阳。
    甚至于非常讨厌黄白的不澄澈的阳光照耀在身上的感觉。
    丹尼丝其实，是很向往阳光的吧。相较于阴暗的地下室，她更喜欢呆在我的阁楼。
    可是阳光有什么好呢？——天界又有什么好呢？
    黑暗有什么好呢？——血族的龌龊我还没有看够吗？
    抛弃了我的天堂，抛弃了我的血族。
    我为什么还要活着，看那些肮脏的、不属于任何一个族群的血液从身体里流出来？
    我低哑的笑了起来。肺、心脏、肋骨，插着的银钉拥有着奇异的魔力，它将那些痛苦放大了数百倍，加诸到我身上。
    米哈伊尔说，他要完全取出我身体内的天使之血。
    米哈伊尔说，他可以利用我的血液，回复米兰达的天使之躯。
    当然了，他还想让他回归天界。
    他亲爱的米兰达，为掩护他忍受了那么多的折磨，他这样做，无可厚非。
    或许我死不了。米哈伊尔与我无冤无仇，天使血没了，还有恶魔的血流淌在我的血管里。
    他会把我留给梵卓，然后带米兰达远走高飞。
    那么我呢？换血成为永远的替身？还是受到迁怒直接形神俱灭。
    有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感觉自己快死了。因为那个漂亮的水晶瓶已经接近全满。
    胸口有六根银钉，组成一个漂亮的六芒星。
    我也想说点什么善言，可是我说不出来。
    米哈伊尔微笑着，他半透明的长发纷纷扬扬的拂过我的脸。
    艾德里安纳魔镜里是纷乱的影像。黑白默片一样杂乱。我看到鸽子飞过晦暗的哥特建筑的屋顶，阴翳的森林和山，湖泊，颜色阴沉的石墙，蜡烛，面容苍白的女仆……一座连一座的，高耸的山。
    意识在慢慢远去。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周围忽然杂乱的吵嚷起来，乒乒乓乓，有妖精尖锐的叫喊。
    “砰”的一声巨响。然后是连续的尖叫。有人在咒骂。
    更大的声音传过来，敲击着我的耳膜，像在我头骨上钻了一个孔。我低声呻吟着，脑子里混乱成一团。
    米哈伊尔皱着眉。他把瓶子从我面前拿开，眯着眼看我身后。
    又是“砰”一声巨响。
    米哈伊尔咕哝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
    他皱着眉，挥了挥手把瓶子收起来。
    是错觉吗？好像整个空间都在抖动。
    我从镜子里看到玛门的脸，还有另一个陌生的男人。他的眼睛细长，姿容俊秀。
    我还看到梵卓。他看起来好狼狈啊，像是匆匆翻越过了无数重的山。
    他们在说什么呢？——周围好吵啊。
    我看到一个女仆，她长了一张很熟悉的脸。她奔跑着，跑过阴暗的走廊——一直跑、一直跑……
    黑色的裙袂飞扬，甩过长长的流苏。
    裙子啊……我想起来了。她是爱弥尔•末卡维。啊，不对，那时的她应该还冠不上这个姓。
    看见她，就不禁想到我亲爱的丹尼丝姐姐。她和艾伦，应该已经逃出去了吧。
    外面的声响越来越大。米哈伊尔背对着我走过去，我只能看到面前的镜子，身旁米兰达的身体在虚空中悬浮着。
    米哈伊尔吟唱着咒语，刺目的白光从身后射过来。我终于清楚的感知到空间的晃动，像波涛中的小船一般上下跌宕。
    耀眼的白混合着灼目的红。
    我闭上眼。
    有人冲进来了。
    我看不见他们，但听得到声音。
    我听到尚的声音、梵卓的声音。
    我看到魔镜里梵卓汗湿的脸。虽然之间远隔了千年，可是这一瞬间，我想我身后的梵卓，应该和镜中，是一样的表情。
    空间的颜色在消褪。结界好像被破坏了。我看到艾德里安娜魔镜爪子型的脚立在地面上。
    显露出来的是米哈伊尔的书房。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
    我的喉咙格格作响。
    镜子里的梵卓说：“你放了他。”
    镜子里的米兰达苍白着脸说：“Venture，用不着你在这里假惺惺。”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米兰达说话，他的嗓音和我很像，尾音带着点点的慵懒，宛如夏日午后未睡醒的猫咪。
    只是他称呼梵卓时用的是Venture，听起来更像是文澈。
    他说，我总算认清你的真面目。
    他说，我不想再见到你。
    梵卓的头上都是汗。他想说什么，却一直嗫嚅。
    米兰达口气强硬。他脸色苍白，眼神高傲而轻蔑：“Venture，你知道是谁抓到我的么？——是你们高贵的血族中人！啧，Venture，我真是小看了你啊。”
    他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滚出泪来，他笑：“我真是幼稚，是不是？我还以为、还以为我是不一样的——我还以为至少看在我的份上，你对加入黑暗同盟有所犹豫……我多可笑啊，是不是？……”
    梵卓哀伤的看着他，他的眼瞳如水银，几乎要将人溺毙。
    米兰达说：“本来我是不信的啊，我不信的……就是在被抓到的那一刻，我还是不相信的……我怕他们审问我的时候我会受不了，还咬断了舌头……我在等你给我答案啊Venture……可是你为什么不解释呢，为什么啊……你解释啊！Venture！难道你连骗骗我也做不到吗！”
    他失声痛哭。
    旁边一直默然的男人轻轻笑出了声。
    他坐在米兰达身后的那张天鹅绒扶手靠背椅上，双腿交叠。米兰达说话的时候他微微笑了一下，似乎饶有兴趣。后来他换了一个动作，一只胳膊撑在磨花扶手上，手抵着下巴，露出一条亮闪闪的银色手链。
    半晌，梵卓干涩的说，路西法陛下，我……
    路西法的另一只手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他戴着的白手套和黑色长裤对比鲜明。
    梵卓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走到米兰达身侧，一个手刀劈了下去。
    镜子里一片黑暗。
    梵卓的声音回响在我身后：“你放了他。”
    米哈伊尔冷笑：“亲王大人，您在开什么玩笑？——就算您不说，我也会放了他的。”
    “你对他做了什么？”
    “难道您没有看到？只是让他看看一些他不知道的，偏偏又很有趣的事情罢了——”
    “爵士，”梵卓沉声道，“他不是你的弟弟。”
    米哈伊尔轻蔑的说：“这个混血的杂种当然不是我弟弟，我又不是真的糊涂了。”
    他忽然换了一种低沉的、有些幸灾乐祸的声音说：“亲王大人，我刚刚发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呢，呵呵——”
    我的力气在一点点流失。我拼命想听清他们的对话，却又什么也听不清。
    他们嗡嗡嗡嗡的说话，我紧紧闭着眼。
    丹尼丝说我干净的像一张白纸。
    白纸的过去，是一片鲜血淋漓。
    尚低声细语的说了什么呢？我听不清啊。
    胸口好疼。
    他们打起来么？为什么这么吵呢。
    米兰达的遗体静静的躺在地板上。
    如果我是他，该有多好。
    艾德里安娜魔镜里仍旧漆黑一片。
    水晶球里光晕流转。
    有淡淡的白光萦绕在四周。
    米哈伊尔笑的好刺耳啊。
    谁跑过来了？
    火红的，耀眼的一片。
    娘？我不是你的娘。
    你的娘娘在那边啊，你看不到吗？
    你的娘娘是有人疼有人爱的，死了也比我强千百倍的大天使。
    不是我，混杂了他一半的天使之血，封印了他最心痛的记忆，被族群抛弃了的，被爱情遗忘了的……
    肮脏的我。
    你不要晃我啊娜娜。
    我的头已经很晕了。
    娜娜，其实我很喜欢你哦。
    如果我也可以生一个小姑娘，我想她应该就是你这种样子。
    不需要很漂亮，不需要很聪明……但一定像你一样很会撒娇。
    啪嗒！啪嗒！
    是什么滴在我的胸膛上？
    你在哭吗？我的小亲爱。
    有什么好哭的呢，我原本就是制造出来的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不要哭了啊。
    你看，我都还没有哭，你哭什么呢。
    你有个疼你的爹爹。
    马上还要有个疼你的娘娘复生了。
    我的小凤凰……我还能这么叫你么？
    那好，最后一次……你不要再晃我了。
    不要拔那些钉子了，我不疼，真的。
    梵卓的魔法吟唱时间好长啊。
    尚，你的衣服挂了好多口子。
    真难得，看你这么狼狈。
    我的手越来越凉了是不是？
    其实我是天生的体温低的。
    那些妖精冲进来了么？——米哈伊尔的妖精亲卫队还真是顽强啊。
    可是它们好吵，我都听不到你说什么了，美人老大。
    你怎么也哭了呢？
    呵呵，你掉眼泪的时候还是那么漂亮啊。
    我没事的，真的。我只是想睡一觉，好好的睡一觉……
    我太累了啊，你知道的……
    娜娜，你怎么变成凤凰了？
    你的羽毛好耀眼，我眼前就只剩下一片红了。
    是火结界么？
    唔……美人老大，你动作不用那么轻的。
    我的胳膊被拉扯了这么长时间，早就没知觉了。
    不过回复自由的感觉真好啊。
    谢谢你了，尚。
    乒乒乓乓，还真是兵戈相向呢。
    这样狭小的空间，毕竟是限制了魔法的施展啊。
    尚，再把我抱紧一点好不好？我好冷啊。
    梵卓，你在坚持什么呢？
    你想要的是哪个米兰达呢？
    一定不是我吧。
    米哈伊尔早就说过要把我留下的。
    我真羡慕米兰达。
    因为你竟然如此深切的爱着他。
    而不是想面对替身的我时那样，施舍一般的爱情。
    娜娜，不要再围着我们飞了。
    用火布一层结界就够了啊。
    我的小公主，让我再抱抱你好不好？
    尚，你也不要拔那些钉子了。
    它们是浸过圣水的钉子啊——你看你的手指都已经焦黑了。
    它们早就嵌入我的肋骨，我的心脏里去了。
    吸血鬼的生命是无穷无尽的吧？
    漫长的、孤独的、黑暗的、踽踽的……
    这样的生命，是我无法忍受的啊。
    所以，这样已经很好了。
    浸过圣水，受过祝福的银器，插入吸血鬼的心脏——
    结局是什么呢？
    我们打个赌，一起来猜猜好不好？
    我一定会赢的。
    因为我马上就要知道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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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能打中文了……欢呼~！爬下去睡觉……倒时差好难受啊啊嗷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