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世情、意朦胧
    话说御天行平日里因着性子冷清，即便风华正盛，后宫却并非莺燕成群，只有三妃二嫔。此刻正按着在宫中地位的尊卑，依次于御天行右侧落座。
    御寰帝王并非喜好热闹之人，因而宫中极少有宴会庆典。算一算，坐在御天行左侧的一众文武大臣还是头一遭同后宫众人同席而坐。不过到底是陛下内眷、天子龙种，即便好奇，也没有一人敢明目张胆的打量。
    御紫炎却偏偏是个例外，他仗着婴孩身份的便利，趁着在场百官不注意，目光一一扫视在场几个衣着光鲜的女子、以及她们身后的皇子公主，心中已将自己从霜洁、霜月处听来的、此世朝堂与宫中的各股势力一一对应。
    坐在御天行右侧第一位的乃是芸妃，闺名凤方芸。她是御天行登基后第一个纳入后宫的女子，育有御涟轩和御雪寒两名皇子。上次抓周仪式时，御紫炎与她已有过一面之缘。
    芸妃背后的凤氏一族是戎马世家，御寰历朝历代的将军元帅名单中都少不了凤氏男儿。
    凤方芸的祖父凤以山更是文武双全、年轻时风采卓然，先帝在位时从未显露出偏帮于哪一个皇子、皇女，却在十年前夺嫡乱战最为激烈时，突然摆明姿态，力挺御天行，最终为这位新帝奠定了胜局。
    御天行登基后，凤老将军曾亲率麾下众将，为御天行南征北讨，平定流窜全国各地的散兵游勇，这才令御寰在最短的时间内重归安乐祥和。
    因此说老将军是三朝栋梁绝对是当之无愧，朝中文武无不对其敬仰万分，民间提起凤老将军的威名也是无不信服称赞，至于军中身居要职的大将，更是几乎一半都曾追随凤以山军前阵后。即便如今老元帅早已解甲归田，在朝中影响力仍然不容小觑。
    而坐在第二顺位的便是莲妃，闺名宇文莲华，也是当朝右丞相宇文明安的胞妹。她是御天行登基前便已迎娶回府的妃子，虽不比芸妃诞下两名皇子、背后家族在朝中的势力也较凤氏稍稍逊色几分，却也因着跟随御天行时日更长、再加上育有长子御雍岚，故而与芸妃地位相当，分庭抗礼，谁也没能更胜了谁一筹。
    凤氏一族固然在御寰朝堂上早已叶茂根深，可宇文家却算得上后起之秀，实力同样不容小觑。
    说起这宇文家，原是世代经商，也算富甲一方。虽说在御寰并不会轻看商贾，但到底不如入仕为官来得光耀门楣。
    宇文家的现任少族长宇文明安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良才，有望成为宇文家自立族以来最年轻的一任族长。宇文明安满腹雄才伟略、自小就不曾满足于市井小利。他与御天行早年间相识于江湖，虽不识御天行真实身份，但也看出其绝非池中之物，遂奋力结交。
    御天行也因为宇文明安身怀经世之才，登基后便力排众议，令这个年仅而立的男子登台拜相，并将其胞妹封为莲妃。一时间，商贾之家宇文一族前途大好、风光无上。
    至于宇文家的族长宇文昭虽不比儿子那般位高权重，却也是极为擅长精打细算，将家族的生意经营得风生水起。如今族中子弟各个能干，儿子在朝中的地位又是稳若泰山，他自然乐得清闲，几乎当了个甩手掌柜，一年中倒有大半年是带着妻子游山玩水，只偶尔回京小住，或召集一班掌柜前来报账收息，或留在府中含饴弄孙，好不轻松惬意。
    至于灵妃，正是御紫炎的生母晏灵，明面上的身份、家世比起凤妃、莲妃差了何止一大截。
    民间因此多流传他们的御寰帝对这位平民出身的娘娘才是真爱，否则怎会迎娶这样一位没有任何身家背景的女子为妃？
    可御紫炎在御华殿住了一年多，早已知晓自己的母亲乃是自小追随父皇的死忠影卫，在父皇夺嫡之战时身负重伤，虽后来保住了性命但身子已不适合再过打打杀杀的日子。父皇为嘉奖其赤赤忠心，又为了平衡牵制另外两妃背后的势力，这才将晏灵收入后宫，赐印封妃，也才有了御紫炎这个三皇子。
    晏灵的影卫身份自是不足为外人道，凤方芸与宇文莲华显然也受到民间传言的影响，误以为晏灵受陛下钟爱，心中甚是忌惮。因而宴席上一见到晏灵出现，便一个两个如临大敌，不错眼珠的紧盯着那姿容、才情皆是一般的女子。
    二人皆清楚记得灵妃刚入宫时，她们还着实气恼了一阵，任凭她们怎么想也想不通，陛下到底是看上这女人哪一点，竟然直接给了她贵妃的头衔！
    不过后来让凤方芸与宇文莲华稍感安心的是，这灵妃倒不是那等狐媚惑主之辈，她入宫之后，不曾见她刻意讨好陛下，陛下也依然对后宫诸事淡淡的，并未在凌烟宫多作流连。
    注意到凤方芸和宇文莲华打量自己母妃时那种包含忌讳、揣度、嫉恨等各色恶毒含义的目光时，御紫炎的眸色暗了暗，已是将这两个女人记在心里。
    一个芸妃、一个莲妃，她们眼中流露出的野心绝非仅代表个人，更代表着他们身后的家族势力。不难想见，待日后她们的皇子年纪渐长，围绕着储位人选展开的明争暗斗绝不会少。
    好在他的母妃也绝非任人揉扁捏圆的软柿子，定能做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至于她们日后将会如何对付他这个身份微妙的三皇子，且待他长大后再去烦恼吧。
    心中有了定论后，御紫炎的视线才移动到另外二嫔的身上。
    昭嫔与祥嫔分别是燕昭与启仙两国送来和亲的郡主。两人因着品级略低而被安排在灵妃下首的位子。昭嫔与燕琉璃本是同宗，样貌便有几分相像，只是比起燕琉璃，昭嫔多了几分艳丽，少了几分凌厉，想必也是因身份不同所致。
    而祥嫔静静的坐在昭嫔旁边，听说闺名唤作韵瑶，乍一看无甚出奇，只觉得净白如玉，可多端详几眼却又觉得余韵袅袅，回味无穷，当真人如其名，即便如今正身怀六甲也难掩风华。若是此番一举得男，不知父皇会否将她晋升为妃？
    将众嫔妃一一打量过一番后，御紫炎微微垂下头。比起很多帝王的后宫佳丽三千人，他的父皇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不近女色了。可即便如此，也无法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吧？
    想到这里，御紫炎又下意识地抿了抿唇。他在想什么？父皇有几个嫔妃，与他何干？父皇有几个儿女，又与他何碍？
    只是不知为何，一旦认清自己并非父皇唯一的骨血亲人，御紫炎的心底就莫名泛起一丝隐隐的酸涩之意。尤其是当他注意到在座几个皇子皇女皆是清一色的黑发黑眸，唯有自己不同，便叫他愈发有了一种格格不入、并不属于这里的违和感。母亲的发色虽不是纯黑，但也是近似的深棕颜色。他这是怎么了？为何会生出这般另类的模样？父皇又是如何看待此事的？会否因此而将他当做异类、慢慢疏远了他？又或者父皇口中的“不同”指的正是这个？难道他的身份——
    御紫炎将刚刚才冒了个尖儿的念头迅速挥散，明明差点猜中自己的身世，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就这样掠了过去。重新抬起头，他转而去观察几个嫔妃身旁坐着的那些身着华服、粉雕玉琢般的孩童。
    宇文莲华身旁坐着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男孩，想来正是父皇的长子，大殿下御雍岚。看面相倒是个憨厚老实的孩子，五官轮廓倒是与御天行有几分相像，只是少了几分英气。不知是性格使然，抑或只是因为年纪尚幼、稚气未脱的小脸上带着几分婴儿肥，还未曾显出棱角来。
    而芸妃身旁左侧坐了一个年岁稍小的男孩，右侧随侍的嬷嬷还抱着一个同他年纪相仿的稚童，想必正是二皇子御涟轩和已经见过面的四皇子御雪寒。这两个孩子的模样可就不如御雍岚讨喜了。御紫炎暗自想着。御涟轩与御雍岚年纪相仿，性情却似乎骄横跋扈了许多，此刻似是对身后宫女的侍候有何不满，便直接伸手抓住宫女的发尾，不分轻重地拉拽一把，痛得宫女花容失色却又不敢声张。
    虽只是一个小细节，已能看出凤方芸对孩子有失管教。想必日后四皇子御雪寒的性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御紫炎暗暗摇头，不由心中叹息。
    至于昭嫔身旁的嬷嬷，怀中则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正是五公主御姝媛。圆圆的小脸蛋上一直挂着开怀笑容，无忧无虑的模样有着极强的感染力，令观者不禁莞尔。
    若在燕昭，皇女地位比皇子高，这般水灵讨喜的女孩儿定是会被帝君当做掌上明珠珍之重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吧？只可惜昭嫔远嫁他国，作为御寰皇宫中的一个嫔妾，皇女能给她带来的荣耀倒是比不得皇子了。
    前世的夜禹桥便极爱小孩子，虽无缘留下自己的亲生骨血，但养女成长过程中带给他的欢笑与温馨也是令他一生受用。如今眼前几个娃娃，暂且不论性情品行，五官容貌确是实实在在的完美继承了御天行和几个绝色女子的全部优点，只是看着便让人赏心悦目。
    想到这里，御紫炎的唇角不由得翘了翘。
    可好心情并未持续太久，御紫炎很快便觉察出来自侧面不远处两道凌厉的目光。不需查证，御紫炎已能想见，定是芸妃和莲妃瞪够了他的母妃晏灵，此时又回过神来紧盯着他猛瞧。
    微微抬眸，果不其然看到两个女子精致的妆容都因着那过于紧绷的表情而显得有些狰狞。同样是探究的目光，御天行更多的是好奇，而这二人的目光，却添了几分敌意，还有几分算计与警惕，令御紫炎不喜。
    果然是皇宫么？御紫炎望着前方歌舞升平的热闹场面，心情却有些沉重。他刚还以为你争我夺还在遥远的将来，却看来大概，会比他想象的来得要早、要快。到时候三尺宫墙内争宠、夺嫡之事，自己是否真能如最初所愿，离得远远的呢？
    注意到凤方芸与宇文莲华敌意审视的目光，御天行眸色暗了暗，面上不动声色，修长的手指却紧紧握住龙椅扶手。扶手上雕工精美的龙形浮雕微微刺痛了他的掌心，却比不上他心中的不郁。
    仿佛有所感应一般，那一双清澈的紫眸转过目光。看到上座之人透露出的微不可查的隐忍与不舍，御紫炎的心底淌过阵阵暖意——他是关心他的。
    前世严厉的养父从未给过他的关怀照拂之意，令御紫炎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这感触，陌生、又熟悉，总归有些说不清楚。
    睫羽轻颤，低垂眼眸，御紫炎借此平复起伏的心绪。弯着清浅弧度的唇，恰被御天行收入眼帘。
    不过一丝浅笑，却在瞬间安抚了他烦躁的心。御天行扬眉——今日已被这小人儿安抚两次了。
    父子二人目光交汇，不过瞬息之间，却在不少人心中掀起波澜。
    凤方芸与宇文莲华本就对御紫炎这个三皇子满心提防，而今又注意到她们的陛下竟似对那黄口小儿青眼有加，精致的面容愈发显得阴郁。
    坐在凤方芸和宇文莲华对面的，正是左丞相元震同右丞相宇文明安。两人看到凤方芸和宇文莲华略显扭曲的表情，面色都是一沉——到底是女子，太沉不住气了些。
    说起左丞相元震背后的元氏，和凤氏同属御寰世家，凤、元两家更是世代交好。因而元家虽没有女儿嫁入皇宫，看似立场中立，但暗中还是更偏帮凤方芸一些的。
    只不过，元震最宠爱的小儿子元赫同宇文明安偏偏是莫逆之交，因而元震同宇文明安也维持着表面的平和，无论朝堂上下如何的明争暗斗，却从未真正撕破脸。
    朝堂上微妙的平衡、后宫中表面的祥和，御天行原本并不在意这些平衡同祥和是否会被打破。然而今日，想到那个小人儿一年多以来竭力想要表现得平凡无奇，只为了远离纷争，御天行突然想要多花些心思，将那些平衡、祥和一直维持下去。
    “陛下，琉璃敬您一杯，多谢您费心设宴款待。”娇媚的声音悠悠响起，令御天行摒去心中所思，凤眸眯起，依然是那个圣意难测的帝王。
    “陛下请。”燕琉璃娇滴滴的声音带着无限的妩媚，若是寻常男子，怕是听一句骨头便酥了大半。只可惜她魅惑的对象是御寰帝王，心性岂是他人可比？便连宴会作陪的大臣，也一个个美色当前却不为所动。
    燕琉璃目光扫视四周，见御寰的一众文武个个正襟危坐，心中好笑，却也有几分敬佩。看来御寰国力强盛，隐隐凌驾于另外四国之上绝非侥幸。这位皇帝陛下眼里可是不揉半点沙子，在他手下供职的臣子，没有半个庸才。只不过嘛……臣子精明不假，是否忠心，却还不能断言。
    世人皆有私心，利益不同，便有了冲突。如此泱泱大国，想必绝非铁板一块。
    燕琉璃暗自品评御寰众臣之时，元震、宇文明安、王成寿几位重臣也在不动声色的观察这位燕昭太姬。初见时的惊艳之感早已过去，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个心思难辨的燕昭太姬生出的戒备之心。不过除了早间晟央门前的那一番风波，燕琉璃尚未表露出半点来访的意图，因而众臣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稍后席间与其周旋应对。
    御天行饮尽一杯酒后，目光再次下意识的飘向御紫炎。只见那小人儿比平日里穿的正式一些，紫色的小衣裳做工考究精致，与御紫炎的紫发紫眸相得益彰，也将那张本就白/嫩的小脸衬得愈发欺霜赛雪。
    不过……御天行眉梢微扬，看来这小人儿还在努力探究那燕昭太姬的不寻常处。
    不知道自己在打量别人的时候，同样被自己的父皇注意着，御紫炎佯装漫无目的的直视前方发呆，暗地里实则是在仔细端详着唇角噙着一抹笑意的燕琉璃。早先在酒楼雅间向下观望时的那一点违和感此时愈发强烈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