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之繁端着一碗白粥敲了敲门，也不待房间里的人有反应便推门而入。房间里没有开灯，很暗，也没有什么声音，程之繁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沉寂与压抑。
    “小姐，吃饭了。”床上的人没有动，无声无息，像死了一般。
    程之繁将手中的粥放在了床头的书桌上，摸着黑向窗边走去。“还要再试一下吗？是觉得我上次受的伤不够对吗？”
    床上的坐了起来，只是声音却极其的沙哑，她一字一句吐得很慢，让人感觉到她语气的生硬，像机器一般的难听刺耳。
    程之繁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女孩在黑暗里呆得久了，视力也渐渐发生变化，对男孩脸上的细微表情竟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听了这么些年了，还没习惯吗？”女孩掀开了被子，“那女人说你笑得时候像太阳，怎么？我太倒你胃口了？就没见你笑过。”
    “小姐，嗓子不舒服就不要逞强了。”男孩的声音就算在有怒意的时候也像山间泉水一般清澈悦耳。
    江音用力咳了咳，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一般。“我嗓子什么时候舒服过？我也不为难你，以后都带上耳机吧，那女人都听不下去，别说你这么一个大好青年了。”
    “小姐。她是您母亲。”程之繁微微敛着眉，低声下气。
    “母亲？你怎么不说她还是您母亲？”江音突然想起多年前的男孩牵着那女人的手走进她的房间，从那时候开始，她便再没有见过她这个所谓的母亲了。
    女孩像腐朽了的声音有点嘲讽，“你以前可是妈妈妈妈叫得很欢的啊？怎么，要不要这副嗓子也给你？”
    男孩修长的指尖有点泛白。他低下头，“小姐，先用餐吧？”“饿几顿而已，不会死的。”江音进了浴室，程之繁听着从浴室传来的水声，将粥端到梳妆台前，将女孩弄得一团乱的床重新铺好，他额前的头发有些长了，下垂盖住了他的眉眼，让人看不清神色。
    如果打开灯看看便会发现这是一个非常冷色调的房间，没有花，没有草，没有颜色，没有镜子，没有任何属于女孩的色彩。
    江音出来的时候用干毛巾擦了擦短到厉害的头发。“怎么还不走？怕我淹死了就没人给你提供这么优渥的生活？”
    “小姐，粥有些冷了，我端出去让阿姨热过了。”程之繁将粥端到她面前，用勺子舀了一小口。江音看着男孩的手腕有些发愣。
    她可能真的是一个怪物，别人都是在黑夜里看不见，而她呢？越黑便看的越清楚，所以她知道程之繁是靠着这么多年对她房间的记忆，他刚来的时候，走几步都会花费很长的时间。
    因为她是怪物，所以她的眼睛是红的，连脸都是无数的疤，她自己看了都恶心得要命。
    因为她是怪物，所以见不了天日，因为她是怪物，所以声音被恶魔夺去了，她是怪物，所以才巴不得所有对她好的人都消失。
    对啊，她是怪物，怎么可能和这些人一样呢？上学？交友？梦想？这些都不是怪物应该有的东西啊！
    江音张了嘴，白粥里带着些奶香味，是她最喜欢的那种。这是她的一日三餐，哪怕再喜欢，吃了这么多年也变得吃一口都是极刑。
    江音突然吐了出来，她没有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也只是一片白色的水渍。江音有一瞬间的慌乱，见蹲在她面前的男孩面无表情，她突然又开始嘲讽。“看，这不就是你做好人的下场？”
    程之繁站起身，江音的视线跟着他移动，原来那个小男孩已经长这么大了吗？
    他迟早会离开这个地狱一般的地方，会留下她一个人在这个牢笼里，他成绩很好，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有妻儿，有梦想。
    而她？江音摸了摸自己的脸，凹凸不平，带着些油腻。她猛地放下手，只庆幸眼前的男孩从没有目睹过她的不堪。
    她或许会在这个房间呆到死？或许没等到天崩地裂，她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谁知道呢？
    “我去把衣服换了。您好好吃饭。”可能伺候久了，在江音吐的前几秒男孩便把粥移开了，但也只仅限于粥。他胸前湿了一大块，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程之繁走出了房间，他走得很慢，但很稳，这个如人间寒冬的地方，他早就已经可以闭着眼睛走路，这是他花费了三个月练就的本事。
    “少爷？小姐又发脾气了吗？”何妈也算是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对他们上的心思比自己家的孩子还多。
    何妈围着围裙，头发利落地梳在脑后。程之繁对着她笑了笑，“没事，只是意外，她不是故意的。”男孩下了楼，表情平静，完全不像被吐了一身的模样。
    这偌大的房子，住的人只有几个。他，何妈，王叔，还有，还有江音。但这个女孩从来没出过自己的房间。
    她如同一个困兽，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了一个地狱。她出不来，别人进不去。满身是刺，哪怕他陪伴了她这么多年，依旧很容易被刺得遍体鳞伤。
    程之繁再进入那个房间时，女孩趴在桌前睡了，因为她不在床上。她常呆得也就那么几个地方，她时常拿着笔写写画画。但这是他听出来的。因为看不见。
    程之繁很小心地将女孩抱起来，放到床上，他从小抱到大，所以习惯了也感觉不到有什么吃力。他给江音盖了被子，可能因为女孩吃得少，所以尽管她一直都是吃了睡，睡了吃，她的体重一直都很轻。
    程之繁将装着粥的碗端了起来，手中的重量告诉他女孩吃得并不多，但这已经够了，总比她好几天都绝食要好。
    他走出了房间，可能是心境不同，外面的温度竟比房间里的温度要高上一些，他看了看手中的碗，就是这样的碗，因为他的疏忽，差点让江音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
    他不知道活着有什么不好，但对于他而言，他所做的一切都很简单，就是为了活着。至少，活得安稳。
    孤儿院的那几年里，他唯一有美好印象的便是园中最大的那棵树，只要在盛夏站在那树下面，蝉声便会很响，就如同向他宣战一般。
    他并没有任何宣战的意思，那声音对他来说，最大的意义便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