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蓝焰火﹒下部 86、流放一次就够了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111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86、流放一次就够了
我义正词严地回复不去加拿大,惊到了表哥和彤姐。
表哥说:“Tony!”
彤姐说:“小钧……”
那会儿他们流露出来的表情我都不忍看,到今天仍不堪回忆。
表哥声色俱厉地说“Tony”是企图吓唬我,吓住我。
彤姐压在嗓音叫“小钧”分明是祈求我,让我别再闹了。那阵子,表哥的生意不景气,找不出什么原因,于是他们归结到是我搅扰了北京的生活,让表哥生意做得心不在焉。
可我软硬不吃。
表哥说:“Tony我们不是在跟你商量,你必须去,没有商量的余地!”
彤姐说:“小钧,我和你哥都是为了你好……”
我默了片刻,冷冷地一字一顿地说,这、是、流、放!
见表哥不回答这问题,我匀了口气继续说,哥,是流放你就照直说,干吗要美其名曰为我好?
表哥咬咬牙说:“对。流放。”
彤姐使劲捅了下老公:“瞎说什么呢——”
我说,哥,一个人流放一次够了,多大的罪孽啊?有那么大吗?从新加坡到北京我已经有过一次,这回,我又要被流放到加拿大,忒远了吧?过一年,你们要是又觉得我不适合待,还打算把我流放到哪儿?你们趁早把下一个流放地点想好了,提前告诉我,让我也有个准备,别到时候再争,再吵架。
我顿了半天,用几乎哽咽的声音说,哥,流放一次够了……一个人在世界上有一处伤心地就够他伤心一辈子了,他不能每到一处都带着伤口去,然后带着更重的伤离开,每到一处都成为伤心地……哥,姐,你们要让我每到一处都成为伤心地,不觉得太残忍吗?
我犟牛似地站在他们面前,起先我两只手插裤兜里,我意识到长辈都不喜欢看这种特别**的样子,同时为了表示我的愤慨,我将手拿出来,在胸前紧紧攥成俩拳头。那时候,两行眼泪不知不觉就从眼眶里流出来,一无挂碍,扑哧扑哧地直往下淌,那是因为豆儿大,泪泉汹涌。我不回避,我就是要让你们看到我愤懑的眼泪,要让我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也同样看到。
彤姐最先被我打败,她开始哭泣,说:“小钧我和你哥这是不得已,要不是你闹成这样,我们何必?”
彤姐的软话立刻被表哥阻止了:“小彤我们说好的……你要玩这套,就是害了他。”
要不是表哥的呵斥,彤姐一定会像每一次那样上前来抱住我,然后痛哭一气,宣告此事不了了之。然而,这一次表哥是铁了心了。他们仿佛事先有约定,决心要攻守同盟,攻克我这个顽固的堡垒。
我绝望地喊道,我闹什么啦闹?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北京城就这么容不下我非要撵我走?姐,你告诉我!!
…………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做的那些事儿,每个男孩在成长期都会做。要说浑,北京比我浑的男孩多了去。表哥你就没泡过妞?你要说你没泡过妞,荷尔蒙没恣意挥发过,鬼才信!除了泡妞,但凡干什么我都有节制,我来自社会秩序相对规范的新加坡,是个有教养的孩子,没主动去碰毒,不嗜赌,看见博彩麻将老虎机我头都大。有几回我喝过烂醉?有几回我撒鸭子夜不归宿还若无其事振振有词?难得有一次不回家,我紧张得半死,就怕叫你们担心惹你们生气,一回家拼命表现得好,连拖地刷澡盆子的事儿我都干,而今这样的男孩有几个?
我知道自己长得周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个头是个头,还特别显块儿。表哥你曾经说过,长我这样的孩子就是一种危险。这意思我懂。要说这是错,那也是爹妈的错,不是我的。得亏现而今高鼻子浓眉毛一米九是好看,赶明儿不兴一米九了,世人都觉得一米五的袖珍型好,谁还瞧我?我这杵房梁的个头兴许连老婆都娶不上。世界上的事瞬息万变,时尚的标杆一天一个样,谁料得准,你们怎么不转过来这么想想?
现在我赶在一米九的时代,女生们看我顺眼,吵着闹着要喜欢我,就差没调戏我了,我有什么法儿?男生也要挤进来凑热闹,我更没招,连设防都不会。人非草木,焉能无情,这个理儿通行了几百上千年,凭什么就说我乱了世界,乱了纲常,乱了家族的生意,乱了你们大家伙的好日子?!
我觉得冤。没别的,就是冤。我要是满腹含冤怎么能心平气和毫无反抗束手就擒獐头鼠目地去到加拿大,让你们把我越囚越远?
可是……
可是,我扛不住。扛不住亲情,扛不住眼泪,扛不住道理、伦理、情理像子弹一样向我射来,打得我千孔百创。我还是屈服了。我答应了我表哥。
看到表哥既愤怒又无奈还有点可怜兮兮的表情,我不忍心拼死抗争。
但凡有点良心,都扛不住,都会不忍心。
我想到表哥对我所有的好……人非草木……
他才比我长几岁,凭什么要那样关照我,管束我,做我爸妈的替身替我担忧为我操心?他把我从新加坡弄到北京,本身就是出于大义敢于担当兄弟情深,看在这份上也不能让他觉得粘上我就等于湿手沾了面粉,等于在怀里揣了条蛇,在心里搁了块秤砣,在家里养了条白眼的小狼狗。
我说,既然没得商量那我就走,哥!
我说,宽限我几天,容我把手头要紧的事结一结……就走。
我说,可是……这不是情愿的!
接连三句话,简洁、明确,不拖泥带水,每一句都砸到表哥表嫂的心里去。
…………
我在屋里待了会儿,尿急出来上厕所,在起居室撞见彤姐,那会儿已近午夜,我不知彤姐干吗还不睡。只见她一手端茶,一手拿毛巾,神色吊诡地冲我努了努嘴。
按彤姐的暗示,我进到表哥的书房。那会儿,表哥独自坐在书桌前,一手扶着脑门。我怔在那里,惴惴不敢往前……
听见动静,表哥转过身。哦靠,表哥的眼睛竟是红红的,我惊讶。
我没见过表哥哭,一直取笑他是个没有泪腺的男人。一个从不流泪的男人竟然被我惹哭,我的心好酸。妈的,这日子怎么过得总让人心酸?
我在表哥跟前蹲下,仰脸直视着他,说,哥,快别这样,我都答应去了,你在我妈面前有得交待了,那就没事了……刚才我说得都是气话,我知道哥和彤姐都是为我好……
我伸手环住表哥的腰,把脸伏在他腿上。
表哥的一条胳膊压到我后背。他想抚慰我一下?但没有。那条胳膊好沉……
不是说我就这么想通,一点没事了,我这叫委曲求全,不和他们掰扯了。可“他们”是谁?一个庞大的社会群体,一个家族,我与所有人对立。
那个纠结的晚上,我接连给发马丁E-Mail。莫名其妙。因为我不知道该跟谁倾诉,想来想去,马丁就成了替罪羊。
我的邮件这么写:
马丁,我要去温哥华了。本来不想说,干你什么事儿呀?
不是度假。可能是一辈子。不再回来。
在北京待了整整一年,来的时候是秋天,眼下北京又入秋了。都说北京的秋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可我觉不出好来,天地好灰色,心也是灰色的。
家里人坚持说我不可以继续在北京待下去。我把它视为一次流放。前一次是因为什么你最清楚。
所有的前期准备都他妈是地下活动,阴谋诡计,一意孤行,暗箭难防。等通知到我,连机票都买好。霸道得可以。
我不明白我在北京干了什么坏事,以致要被驱逐。我怕终有一天要被驱逐出地球,这种可能不是没有!
所以,心情很坏。
马丁回复说:
小Tony这事其实我早有耳闻。当时听到后就想到小家伙不知要闹到何等田地。
加拿大是个好地方,冬天积雪很美,你不是喜欢雪吗?
什么事都不要过早下定论,这是你一个机会也未可知,人生无常,谁也看不透事态背后的变数和契机。你太小,懂不到这里面深刻的道理。
乖乖去,听话。适应一下再作理论,倘若依旧不愿意在那里住,回过头好好跟家人商量,我想他们会考虑你的意见。
这是我给你的建议。不要难过,宝贝!让心情好起来。
我回信说:
马丁你说尽风凉话!我知道你们这些大人都假惺惺。
我喜欢雪,那是因为见得少,少见多怪而已。其实,我最怕冻,北京的冬天我都受不了,何况那里都接近北纬50度了,冬天要冻掉鼻子。马丁,今后你别再想看到我的鼻子和耳朵了!
我怎么忘记把这作为一条拒绝的理由?现在迟了,现在再反悔,表哥一定以为我又玩花招。出尔反尔。他们会给我买皮帽,但不会收回成名。
马丁你总是马后炮(难怪姓马),早有耳闻也不提前通风报信,让我好有对策,至少有准备。我认得你!
顺便说一句,你还是没回答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马丁写信说:
宝贝,鼻子和耳朵都要保护好,因为那都是我的最爱。
一瞬间,我突然就记起你喜欢光脚光身子的样子了,找不到冬天着冬装的印象……在我的脑子里你的样子真有点模糊了。
但凡从北京回来的人,有说起你,都说还不错,我的心就宽些。不过从一些细节的描述中,我知道你问题出在哪里。
到了那里尽快联系我,我会按新的地址给你邮物,有什么需要也请告诉我,到了新的地方总会缺这缺那。对于我,无论你在北京还是加拿大,同样遥远。
我写信说:
晕,是谁跟你说了我的坏话?什么细节?那人怎么那么八卦?替我抽他!
内衣不要再寄了,穿不完。哦,对了,你不可以再说我喜欢光身子,我哪有?我只是经常光膀子而已,两者是不同的,老菜鸟,瞎说什么!
告诉我,你都听说些什么?
马丁写信说:
是谁就不必追问了,他们没有恶意。说你喜欢开快车拉风,也喜欢结交朋友,仅此而已。
Tony,北京是个传统城市,有着和南边不同的文化根源。他们偶尔也会说到你穿裤子老是露着一截内裤,随时像要掉下来一样,在这里没问题,去了北美后也许更不是件事,但在北京就可能被视为异类,特别叛逆。
北美、北京虽然只是一字之差。
还有,泡吧太多。传统观念总想到泡吧的目的不单纯。
据说,有次你光着膀子(就用你的说辞吧)开车,在长安街被警察拦下。我听到后,当时就坐不住了,立即想电话你。知道吗?在中国文化里有一种罪名叫“风化罪”,也许你这样的孩子,都没听过“风化”二字。但凡一个国度,秉承的文化观念都是有其历史根源的,根深蒂固,很难消除。小Tony就是在这样的空气里存活,不能超然物外。即使到了加拿大也一样。加拿大有加拿大的地域文化。
你过年就22了吧?真的长大了,转眼就22了。前几年,我不会跟你说这些,现在你可以慢慢接受这些了。
我了解你的一切。接触你那么久,我还有什么不了解呢?其他人说什么,我都不会轻易相信,我有自己的看法。我的看法归结起来,就是:你天性太调皮了,Tony。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并且容忍调皮的。
你那么久不给我电话是不应该的。
看完这信,我回信说:
没想到我裤子的事会传到新加坡,抓狂!太丢我脸了。就是犯了“风化”,老马丁,也是你教坏的!
更正,我没在长安街赤膊开车,那事发生在五方桥,都五环了。知道北京的五环在哪里吗?都不是市中心了!
原来你在监视我,被人监视的感觉好诡异,像JimCarrey的《TheTrumanShow》,怕了。
我心情都糟成那样,你还训诫我,少训诫比给我寄物好很多!
后悔给你Mail!
然后……马丁再没回信。大概感觉我“孺子不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