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蓝焰火﹒下部  77、妈妈来了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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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7、妈妈来了
    妈妈来了。事先谁都没得到消息。她是应北京某学术机构邀请来参加国际会议的,住长城饭店,和同来的英美作家一起。
    自从我出事后,大约有一年时间没见到她,偶尔往伦敦打电话,报个平安而已,三句到五句常规的话,然后就是Bye。印象中她从来没主动给我打过电话。
    晚上休会时间她到表哥家来看我们,那会儿,我还在外面疯。
    据彤姐说,妈妈进门的时候好好的,后来进了我的房间,想看看我现在的生活状况。当彤姐进去时,发现我母亲泪眼婆娑,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干吗?我问彤姐。
    彤姐说:“她看到了你的一双鞋……”
    妈妈看到我一双运动鞋,突然就悲从中来,她对彤姐说:“Tony的鞋从来不会这么脏……他是个非常要干净的孩子……”她还说我的鞋有味儿,彤姐说:“这年龄男孩,荷尔蒙挥发得猛,汗脚、臭脚的多了。小钧这方面算是很注意的。哪有什么味儿啊?”
    妈妈不以为然,她似乎从一双鞋看到了我眼下的境遇,脏,懒散,没人照管,几乎就是个野孩子。兴许她还联想到别的什么。
    妈妈心酸了。她从来不因为我而心酸。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从来不照顾我,没给我刷过一次鞋,甚至没买过一双鞋,更不会注意我的鞋到底是干净还是脏。到北京来,竟有这番恻隐之心?是不是说明她老了?
    彤姐当时就对我妈妈有意见了,说:“你这是干吗?好像在责备我们对Tony照顾不周。孩子大了,干净还是脏是他自己的事。再说,屁大的事值得伤心吗?北京的男孩都是粗线条,哪个运动鞋不是脏脏的?白色儿的能给你穿出黑色儿来,没觉着可怜见的。你这是干吗?”
    彤姐和我母亲平素关系很好,亲姐妹似的,但有话彤姐还是要说,而且嘴上不留情,她就是这脾气。彤姐平时对我母亲就有评价,说我母亲总体来讲是个另类,不适合婚姻。结婚生子是跟自己过不去,也跟大家过不去,既埋没了天才,也坑害了一大家子。现在是埋了一半,还有一半让她自己给拯救了。我对这话的理解是,我妈妈的才华,是让她自己性格中的那点自私劲儿给拯救了——一个女性如果太顾家,太顾孩子,是没有才华可言的。
    不过,事后彤姐还是挺理解我母亲的,她好言对我说:“小钧你妈妈哭其实是对自己的自责,不是埋怨我和你表哥。你妈还是很爱你的,只是遇到工作和自己钟爱的事业,有点两难。从事她那种职业需要静心,精神上很纯净,没有人干扰,非常自我,总之,心里不能装乱七八糟的破事儿。”
    我说,那还是说明她心里的砝码偏重于事业。没我,没我爸。
    “那没有什么错,”彤姐说,“小钧你觉得这有错吗?但凡有点成就的女性都会选择事业而放弃生活。不像你彤姐,整天碌碌无为,甘心做你和你表哥的保姆,其结果,你们也未必觉得我这样的女人比你妈那样的好——这是最让人感到委屈的。”
    我说,不是啊,姐你是把事业和家庭拿捏得最恰到好处的。
    彤姐笑了,说:“别在你妈面前这么说,伤她的心。一个人一路数。”
    彤姐要我好好和妈亲热亲热,趁她在北京的这段日子,改善一下以往我们母子不冷不热的关系。她说:“小钧你是大孩子了,要懂得站在大人的角度看问题。”
    我说,我已经习惯了。习惯她不鸟我,习惯没有她的生活。
    彤姐打我嘴,“管好你的嘴,你妈在北京,别让她觉得姐没管教好你,在北京学坏喽。”
    事实上,有件事彤姐一直没告诉我,我妈曾经对她这么说:“小彤啊,Tony在北京不行……我没想到北京现在的自由度这么大。Tony好像很适应……他似乎有点太适应了。”
    妈妈的看法振聋发聩,严重影响到彤姐和我表哥。主要是我表哥。后来表哥下决心把我遣送到温哥华去,我怀疑是那会儿就跟我妈串通好的。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
    我计划请妈妈吃饭。彤姐说:“这回你们娘儿俩单独,我和你哥都不参加了。我们在一起的机会还少吗?”
    我说,噢。
    我理解彤姐的用意。
    临到那天,我又犹豫了。我和妈妈单独吃饭多别扭啊,面对面,说什么呢?她永远是用美丽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像看陌生人。我不是个寡言的人,可见到她,什么也不会说了。我很自卑,在她面前我的话题永远是小儿科,既不文艺,也无幽默,连起码的温文尔雅也做不到。她不会愿意听,即便是听着,也毫无兴味,纯粹应付。一个人要是老惦记着对方是否有兴趣听你在说,那他说话还有什么劲,还有动力、还有自信吗?
    我就是这么老惦记着。跟她说话,说着说着,声儿也没了,气也弱了。
    我决定邀几个朋友作陪,解决这顿很伤脑筋的晚餐。
    我邀约作陪的朋友,首先考虑的是夏夏,再就是五子哥。有女孩子在场,我想气氛会好些,妈妈也一直希望我身边多几个女性朋友。再说,夏夏到底是京城的演员啊,从哪方面看,都能给我长脸。邀五子,我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让妈妈看到我在北京有五子这样神通广大侠胆柔肠的哥们照应,会很安全。
    我就是这样打算的。他们也都乐于参与。我对他们说,我妈想见见你们。
    饭桌上的气氛确实还不错。夏夏表现得很得体,她似乎很崇拜我母亲,评价她真的是很有风度,而且优雅智性。她说:“难怪你长得这么帅,原来完全遗传了你妈妈的优点。”
    五子就更不用说了,不仅餐馆是他挑的——那是离妈妈下榻的长城饭店不远的一家德国啤酒餐厅,菜也是他事先点的。他那套京哥做派、马仔功夫,哄我妈绰绰有余。
    在伦敦呆久了基本就是个农民。
    五子在饭桌上对我妈说:“阿姨,您放心,Tony在北京,我不会让他受一点委屈。我待他会比待亲弟弟还好。他要什么,只要我有,全能给他。对Tony我是一点不吝。”
    妈妈永远是以微笑作答,不卑不亢,不说过头的话,也不被夸夸其谈煽动得热情高涨,即便是喝了德国啤酒也保持绝对的矜持。
    我太了解京哥的信誓旦旦了,特聒噪,于是对五子挤一下眼睛说,真的?假使我要你老婆呢,也不吝?
    这话本来纯属玩笑,但有人听出别样的滋味。夏夏忙着插话,说:“小钧你也太过份了。五子对你好,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那真叫够哥们。老婆只要没过门,你死乞白咧跟他要,他没准还真会给你。”
    这是什么梗?我拿起啤酒和五子哥撞了一下,说,哥,不会的,伤害兄弟感情的事Tony不会做。我咕嘟咕嘟把一大杯啤酒喝完,五子看了我妈一眼,跟着也喝完,仿佛是一种誓约。我妈妈是那种绝不会主动打听别人隐私的人,她不会主动问五子有没有结婚,是不是在拍拖?绝不会八婆,这点我特放心。这顿饭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尴尬。至于她是否会觉察到五子和夏夏之间微妙的关系,那就不好说了。她是搞文学的,文学就是人学,观察人是他们的专长。
    妈妈对我说:“Tony,对哥哥要有礼貌。”仅此而已。
    我对妈妈说,五子哥哥在他老板跟前可红了,看出来了吧,特有人缘,办事特有谱。在北京没有我哥蹚不平的事儿。
    五子谦逊地笑着说:“Tony才讨我们老大喜欢呢,跟亲儿子似的,爬到他头顶上去挠他都没事儿,旁人谁敢啊。”
    妈妈依旧是不咸不淡地笑,笑容有点木讷,她仿佛是有点被五子的话吓到,她越来越不懂北京这些年的事儿了。
    吃饭的时候,小飞打给我一电话,问我在哪?我说,设宴款待我亲妈呢。接完电话,我问夏夏,小飞最近有个重要演出?夏夏说:“嗯,学院请了个澳大利亚专家,做了台演出,他戏份还挺重,这一阵嘚瑟着呢。今天你怎么没请他一起过来?”
    我答非所问,说,他请我去看演出呢。
    夏夏说:“现代舞,你看得懂吗?”
    我说,瞎看看呗。
    夏夏主动邀请我母亲看现代舞?我妈妈说:“恐怕没这个时间了。”
    吃完饭,我开车送我母亲回长城,让五子送夏夏回学院。夏夏却说:“我也送一下阿姨,反正酒店离得也不远。”
    五子撂单了。
    那阵子夏夏和五子越发疏远,凡我知道,五子很少主动约会夏夏。我常给夏夏打电话,她几乎没有一次在五子那儿。但凭感觉这一切不是因为我。夏夏和五子愿意同时出席我请母亲的饭局,算是给足了我面子。
    …………
    小飞首演那天,要我给他送花。我说,哪有这样的,主动要?那还有什么劲。
    小飞说:“搞清楚哦帅哥,我不缺人献花的,可你给不给送是原则问题。”
    我说,还原则呢,少来。
    小飞放软口气说:“我在乎这。”
    我想了一下,说,好啊好啊,满足你一次虚荣心。
    小飞显得好开心,进一步要我演出结束上台,当着上千观众,把花献给他。我说,买花的钱给不给报销啊?
    小飞说:“没问题!”
    我说,真他妈的会做秀。
    上台献花,我不知道小飞会秀出什么花样来,拥抱,亲吻,他可是真做得出来。一个小盖,演出结束,有帅哥粉丝上台热情献花,当众拥抱,他可赚足虚荣了。可我不干。我觉得找个漂亮妹子替我办这事更好,但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对象。
    我曾经问小飞,五子答应给你送花了吗?他不吭声。我再问,你跟他讨了没有?小飞说:“他不用讨。他还用讨吗?”哦靠,原来区别在这儿。
    我去花店买花,问有“扶郎花”吗?花店的女孩说“没听过”,问我“扶郎花”什么样的?我答不出来,我也没见过,天底下到底有没有“扶郎花”,我还真怀疑。真要是有,没准是挺丑的那种,味儿也不正。呵呵,不知道。
    我买了束黄玫瑰。我本来不打算买黄玫瑰的,怕生出歧义,但挑来选去,也就是那束黄玫瑰好看,像新娘的捧花,带金色的束带,看上去挺雕的。管他呢,反正这事不伦不类,怎么做都会显得不伦不类。
    我写了张卡片,让花店直接送“天桥剧场”后台化妆室。我不打算到台上去圈粉赚眼球。
    我在卡片上写道:小飞,演出成功!
    对,就是这样,多一字也没有。
    我打电话问夏夏,晚上去不去天桥看演出?夏夏说:“你去啊?”
    我说,自然要去的。
    夏夏说:“我不一定。”
    我说,这还要考虑吗?同学啊,捧捧场。再说,不是你们学院请的外籍专家嘛。
    夏夏说:“有时间或许会去。”
    我说,去吧去吧,我一个人多没劲,又看不懂那玩意儿,没准还打瞌睡喽。
    夏夏没吱声,直接撂了电话。
    后来发生的事,我并不清楚,直到演出结束,我左等小飞出来,右等小飞出来,也没见到人影,于是就贸然进了后台。当我看见小飞的化妆室一地狼籍,像被砸过一样,我的那束黄玫瑰变成一地被踩踏过的花瓣时,我傻了。
    我意识到事情可能激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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