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蓝焰火﹒上部  2、适者生存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127  更新时间:20-05-12 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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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适者生存
    不久,我就发现北京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封闭,它是两极,一边还停留在20年前,一边已经远远跑过新加坡,甚至不亚于西方国家,比如,信息化;比如,计算机覆盖面;比如,意识开放的程度……
    我穿着宽宽大大的布裤子,背着双肩背去上学。脚下是新加坡最普通可当时在北京最被推崇的蓝面白边波鞋,因为嫌热,我两手不断扯着毛衣领子,袖子撸到手肘处,要是还能往上撸,我恨不得撸到肩头去。
    我走在北京街头,一切都是新鲜的,蝗虫似的自行车流从我身边掠过,我这个曾经的飙车小子竟然有点不敢走路了。但没多久我就加入了自行车行列,因为住处离学校不远不近,乘车没必要,走着去费劲,骑车最适合。骑一辆山地车,坐垫提到最高,身子压得低低的,嗖地窜出去,我想,那样子也蛮雕的。当我开始骑车时,我已经不知不觉融入这座城市了。
    我刚到学校,很快就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一是因为我插班,开学都两个多月了,我才去上课,而且还不是本地人,难免引起注意。再则,我的样子挺不一般的——这事我自己不好说,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乍到学校,不少男生便主动跟我打听从哪儿来,住哪儿,喜欢玩什么?我很想尽快融入他们的生活,便打听,什么地方可以游泳?他们想了好久,回答我,什刹海。跟着又说,暑假那会儿见人下过水,但被警察抓了。我又问,你们打篮球吗?我们找时间一起打场球吧。他们说,教你下象棋吧。话题总是两岔,让我兴味索然。
    不仅男生,女生也主动跟我套近乎。那时候,上课出勤率不是很高,教室多半是空的,凡我坐的地方,就坐得特别密集,前排后排两边都是女生,连任课老师也奇怪了,说你们干吗都挨一边坐?散开,散开——老师最怕就是聚一起说话,弄到课白上。事实上,上课时她们就是轮着跟我说话,给我递零食,递瓶装水,塞纸条。
    当她们知道我从新加坡来,就更好奇了,不明白我干吗要来读这么个补习班性质的课程。女生们见我老不爱说话,说起话来还有口音,就使劲逗我说话。逗鹦鹉似的。弄到我窘不堪言。下课后,谁也不出教室,围一圈,让我说这说那,完了就笑话我。
    她们说我分不清前鼻音和后鼻音,说南方人永远也分不清这些。说我没有卷舌音而且四声不全的“国语”其实也蛮好听的。有女生主动要纠正我那些没有翘舌音的字,指点我“再翘一点,再翘一点——”,见我不开窍,急着说:“你会不会翘啊?”
    这边没意识,那边男生却开始爆笑了,大声嚷:“鼻血!”。那时网络上已经有“鼻血”这个词了,在北京更是成为当年的流行词。可我没听过,那边男生一说“鼻血”,我还真当有人流鼻血了,赶紧让身边的女生过去看看要紧不,要不要去医院?
    使劲嚷着让我翘的女生不仅没过去关心有人流鼻血的事,反而红着脸冲那群男生一扭身子,说:“你们真无聊,下流——”不说还好,说了就捅破窗户纸了,引来满教室哄堂大笑……
    我从那时候起懂得了“翘”这个字的专利,知道怎么用这个字,也了解到这么简单的一个汉字蕴含着那么深奥的意味。以前我只知道说“翘课”“翘家”。
    我初步触摸到那时候北京女孩男孩的基本状态。
    我忘记说,我进这所学校学的是“中文”,在我眼里,这真不能算是门专业,是地地道道不学无术。但凡是人都会说话,读过几天书都会写字,可它偏偏就是教人说话,教已经会写字的人继续把字写好。“大学语文”和小学语文课没什么两样,都是从汉语拼音开始,一学就是十几个课时。然后就是给一堆错字、病句让你没完没了纠错改错,然后就是主、谓、宾、定、状,颠过来倒过去跟你搅脑子。从这个课堂里出来,觉得全中国的人其实都不会说话,都有语病,都跟说鸟语一样。而在我看来,真正有病的就是教中文专业的这些老师。
    我到学校时,拼音课程已经上完了,开始学修辞,顺带着开“写作”和“古诗词”两门课。那是多枯燥的内容啊!写作课从“公文”开始一直讲到“诉状”和“悼词”。“悼词”一讲就讲了几天几夜,从“诔词”开始,“哀辞”“吊文”“祭文”一路讲下去。古文则从“对子”开始,“楹联”“联语”“骈文”“律诗”“集句”……又是一串糖葫芦。写人、写事、写景……顺叙、倒叙、插叙……细描、白描、直描……形、色、声、光、气……“缘情写景”“情景交融”……完了还有“序”与“跋”,我哪是学这个的人?哪受得了这些?!我在新加坡说话从来就是顺着倒着随便说,急了就夹杂着英语、闽南话、客家话一起上,只要对方能听明白就行。因此,每次上课我都打瞌睡,睡到口水直往下滴。
    我不明白中文干吗要这么折腾?不就是讲个人话吗?
    中文系学生不比其他专业,人不好看至少还透着几分灵气,学中文专业的大多是迂男丑女,这真是一大悲哀,有时看着那些书蠹男生和冒着傻气又自命不凡的女生,我心都凉了,忍不住暗中骂表哥:存心惩罚我也别用这么个损招啊!
    好在我们的课不是每天有,一周三次,俩晚上,一个白天。可余下的时间,我又傻眼了。
    我开始上网,玩那些曾经让我所向披靡笃志不倦的电游,无为地消耗着自己过剩的精力,直到去学校的时间到来。
    有时我则在各种“BBS”瞎转悠,那地方的人气比新加坡旺多了。
    我不上网干什么呢?表哥和彤姐白天都出去办正事儿了,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家里,四周只有围堵我的墙,坚硬而冰冷。我没有朋友,没有玩伴,不会逛北京的街,也不知道附近商场在哪里?楼那么高,连鸟叫声都听不见,世界一片寂静,而我,自打一头撞在房车上,我的世界已经死了。
    一天,电玩玩累了,百无聊赖,在网上东游西逛,突然就闯进了一个聊天室,很显然,聊天室里的话题很OPEN。我试图退出,其实,只需要轻点鼠标我就能做到,但我没退出。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作出留下来的选择?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秉性难移”,就是“抗不住诱惑”,我特别想知道,除了新加坡,这个世界的其他人都在想些什么,正在做什么。
    进入这个聊天室,我犹如发现了新大陆,突然有茅塞顿开恍然大悟的感觉。这时我才知道,北京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一样,聚集着一个庞大的另类群体,我惊讶了,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好像从刻板的生活中看到了一点奇异的色彩。
    我在聊天室踌躇,不知道该找谁聊,不明白和一个几乎是虚幻的人开聊又有什么意义?
    不一会儿,一个叫“泪心男孩”的人主动向我发出了对接信号:
    “你好!”
    随着电脑清脆悦耳的提示音,我猛地一颤,我意识到,刹那间自己竟为这个极为普通、毫无实际意义的字眼而感动。
    这情状就像一个弃儿突然被发现,在垃圾箱里任凭狗咬的危险出现了转机,而这蓦然出现的人,面目和善,主动示好,让未谙世事的弃儿心生暖意又充满了希望。
    也许是命运使然,也许一切都是前世的安排,我颤巍巍也打出两个字:
    “你好”——
    可以说,我是通过网络与这个斑驳陆离的世界发生真正联系的,而“你好”两字是我的首张“入场券”。在我意识中,这一切,抹杀不掉和这座城市的紧密联系,两者间奇异地混淆着,格格不入又异常和谐地交汇在一起……
    后来,我还知道,其实“BEIJING”这两个字和同志有着更深的渊源。那是通过一部小说发生的,后来又有了同名电影,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式彩虹电影。当时,对于整个北京而言,影响极大,用当地话来形容,就是:“那叫一个火”。悲情故事打动了大多数情感枯槁的男人和女人,改变了许多人的看法,使许多游走于边缘的人毅然决然地走出了选择性的一步,而许多长期蛰伏地下的,就是借助这阵风,浮出水面。压抑太久的另类情感,自此找到了宣泄的途径。
    网络这东西本质上是危险的,因为它太宏大,太庞杂,太深入,它可以使那些遥距千里毫无可能相识的人以光的速度勾连在一起,产生出直接的怂恿和被怂恿。网络给人的错觉总是无比安全,所有人看到的只是网络的隐蔽性,感觉特别私密,就像监控墙上“窥视眼”,你能看到别人,而别人看不到你。然而,殊不知,这种隐蔽和虚幻,很快就会被厌倦,人的本质就是追求可感可触,渴望参与到真实的痛苦和真实的欢愉中去,他不会永远满足于虚幻,耽于神交,止于意淫,不愿意自己就是一只被钉在墙上的“窥视眼”,冷眼旁观世间万象变迁,做一个隔岸观火者。他终究要从幕后走到台前,从网络的虚幻中走进现实世界,哪怕是在现实世界中粉碎,也要亲身体验这种被粉碎被撕裂的痛苦。如果说,这就是网络的魔力,那么,它无疑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强大最妖媚最具毁灭性最操蛋的魔鬼……
    “23/175/61/能介绍自己吗?”“泪心男孩”对我说。
    这是什么?一串数字,用斜杠划分。过去我没玩过这东西,所有的规则和暗语都不懂。我努力去琢磨。
    凭借聪敏,我很快猜到了——年龄、身高、体重……这样的推理能对得上号。
    我依葫芦画瓢,匆匆打上“20/188/79……”之后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匆忙中加上一句:身高还是一年前的,现在好像又长高了。
    “好高。好身材。”“泪心男孩”说。我不太赞同个子高就是好身材的定义,但在网络上这显然是没什么可讨论的。
    “在玩什么?”他问。
    无聊,瞎玩。你呢?
    “特憋闷,想找个人见面。你来吗?”“泪心男孩”说。
    我打过去一串“?”,我不记得是几个,反正手一颤就是一大串。我并非不明白,说自己不明白什么是“见面”,有点太装单纯,但这么直接的表述、这么快要走出网络,真出乎我意料,我怕我理解错了,这里毕竟是北京……
    “不见也行,能加个微信吗帅哥?”少顷,“泪心男孩”说。
    我很快发现这里还有一个更热闹的地方,那就是“微信群”。当时,新加坡只有我们这样比较时尚的华人青年知道“微信”这玩意儿,因为很少有人在用,在我们的实际生活中也没产生过什么实际作用。然而在中国大陆,尤其是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当时微信已经很风靡了,尤其这一年春节,主流媒体跟全国人民一起玩“摇一摇”,谁要是再不与“微信”结盟,就等于把自己排挤出人类了。
    有关“泪心男孩”的事,在之后这个故事的叙述中我还会补上些零星散落的记忆。在我刚到北京的那段时间里,他还远不够成为故事的中心,因为,那会儿我与往事决绝的信念还没有坍塌,对北京这座城市还怀有莫大的疏离感,我压根没勇气走出网络,去重蹈覆辙,充当一名京城混混。因而,当“泪心男孩”一再向我提出“见面”时,我迟迟没有答应,可悲的是,也没有断然拒绝,我在犹豫……在挣扎……
    真正和“泪心男孩”见面,已经是在网络上跟他拉锯了很久。
    自打我打开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下子“认识”了那么多真实生活以外的人,突然就有了视野开阔的感觉。我喜不自禁,日子不再过得狭窄,也不觉得那么无所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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