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千亭楼
    江南洛城春光炽，流莺斜燕，柳岸曲巷，秦筝幽箫美人酾。
    不管天下局势如何变幻，洛城，依旧像是酒坛内一壶潋滟美酒，任外人如何摇曳，其珀光香醇依然浓馥醉人，多少人在这欢场之地醉生梦死，多少人沉溺声色犬马，不知归路。
    千亭楼，依然是素雅阁楼，淡淡清音终日萦绕，依然是这坛美酒的酿造人。
    清日晨起，支起窗板，一夜薄寒的雾气便随风送进房内。前几日春雨未停，淅淅沥沥濡染行人踏青的纸伞衣裳，如今皆已消停，清洁湿润的空气夹带江南特有的柔情，扑人一面。
    房内佳人檀唇轻启惊叹，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清爽的空气，面容上隐带喜意，却立即一抿唇，对窗坐在琉璃镜台前。
    铜镜里，映现着一张绝世容颜。
    “重点檀唇胭脂腻，巧手挽就清风髻……”佳人对着镜内容颜，精心修饰着，柔荑般手指抬起镜台眉笔轻轻扫向眉角。
    清俊优雅的柳叶眉，斜入鬓角，凤目微闪，妖娆勾魂。
    随着眉笔描完，再看镜中人时，眉眼已悄然变成单调普通的浓眉大眼。只有眸子转动时隐然微露深处的灵韵。
    佳人微叹一声，抿唇摇头，似乎不甘心将这艳丽容貌画成平凡模样。手下却未停，一丝不苟地继续化妆，先前惊鸿之色便一分分被隐藏起来。
    过了多久，易容完毕。佳人呆呆看着镜中自己，自嘲一笑：“莘荑啊……你又变回‘绿儿’去了。”
    “夹岸桃纷落飞花，一树莘荑御柳斜。”女子真名“莘荑”，细看姿容，当真及得如此风流名字，只是，她苦心隐瞒风姿，又是为何？
    女子嘴角噙着笑容，轻叹一口气：“绿儿就绿儿……”口气有些任性，又有些不甘，抬眸扫向窗外碧空，遥望北方：“可是搂主，绿儿苦守此楼，为何仍不见你回来？”
    念及此人，心头情绪杂然涌起，澎湃袭来，不能自己。绿儿沉重闭眸，眼帘上依旧显现出那一袭碎青衣袍的瘦弱身影，嘴角的笑渐渐转为凄凉。
    你身子素来不好，如今，病可好些？那些爱恨情仇，旁人都奈何不了，你又将如何割舍？又不知，是否在某个更深人静后，你会偶尔念起这座栖身多年的楼宇，念起……身边的侍人？
    眉间微蹙，思绪纷然间，一种隐隐的慌乱升起，压也压不住。绿儿不禁困惑细思，却又不知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起，理不清，猜不透。
    清晨时分，青楼旁行人不多，故阁楼外长街里一片寂然。绿儿倚靠在椅上，抬头静思，揣摩着刚刚莫名思绪的由来。
    远远地，有丝丝细微的声乐声从窗外随风送来。绿儿不由凝神侧耳去分辨，却不怎么能分辨清，但声音却很快变大，似乎正慢慢向这边走近。
    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楚。已不须去猜测，绿儿眉头愈发皱紧，那是发丧的哀乐。
    似乎排场很大。已能隐约听出哀乐声中夹杂锣鼓声，引丧声，还有道士祈祷、和尚念咒语。绿儿不禁探头去看，只见长街处有长长的丧队慢慢迈近，撒飞的纸幡漫天飘扬，引魂纸也多得不可思议。
    更奇怪地是，丧队里没有棺柩，亦没有哭丧的人。
    阵阵哀乐传来，但镇定古怪地异常——仿佛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发丧。
    果然，古怪的丧队引起了当地居民的注意，不知何时，安静的街道早已有人挤满了道口，大家议论纷纷，绿儿站得高耳力目力却是一流，轻易便将大家的议论全听了去。
    “听说呀，这是当今圣上特意为这人引魂的呢！”
    “啧！居然是洛城人……可人死不能复生，引魂之事，太荒谬了罢？”
    “据说那人是圣上所爱之人，圣上痛失此人，悲愤不已，才这般做的……”
    “好稀奇！不料上位者居然如此重情……那末，那人是谁？”
    “……不知道，只知道是要往紫珠坊附近引魂……”
    紫珠坊！！绿儿初闻之下，心中便是一惊，意念一转，随即全然明白，登时脸色惨白，心凉成冰——当年青词的梨花别院便在那附近，莫非……
    他怎么可能会死！！心痛瞬间叫嚣肆虐全身，大惊大痛之下，泪水不觉溢眸，朦胧目光死死瞪着慢慢走近的丧队，绿儿固执摇头，她不信——他怎么会死？！
    那个人，是再大的痛楚，亦能死死撑住，决不放弃一分一毫的啊……怎么可能去死！！
    楼下众人的议论声刹那远了，只有铺天盖地的丧纸扬扬洒洒，漫天散落，从窗前飞过，哀乐阵阵响起，低沉模糊。却紧紧揪住人的心。
    绿儿死命咬住唇，却怎么也压不下送出的呜咽，她无力地倚窗，眼睁睁看引丧队从窗下缓缓走过，带走希翼，伴着绝望。呜咽悲鸣里，她低低轻声：“楼主……你是不是真的不愿回来了？”
    丧队渐渐远去，楼上人绝望死盯着那长长引魂，眸中泪涟涟，却不放过一丝毫，努力想证实自己所见是虚幻。
    蓦然，她双目瞪大，不可思议又不甘地看到一个人。
    那是个熟悉的身影，蹒蹒跚跚地远远跟在丧队之后，手按横笛，披头散发，颓然落魄地从窗前走过。
    是他……他来了——绿儿如证实一般，再不坚持，腿一软便跪在地上，悲鸣一声：“不——”因为，他的出现就意味着，楼主的确已经死了……
    那人隐约听到了楼上声音，缓缓抬头，看到熟悉的楼头，毫无表情的面上，眸光微闪，似乎想到什么。呆立半晌，微叹口气，依旧跟着丧队走去，只是手中横笛悠悠不绝，是一曲挽歌——
    “昔人逝矣，古道空留斜眸。多情若解梦中泪，莫伤悲。薤笛一曲，拂落故尘东流水。眼前且进一樽，独觞还独酹。余生茫茫无寻出，字字成灰……”
    笛曲悠悠，人影淡淡，映在千亭楼前长街青石，终成绝响。
    多少离恨昨夜梦回中，
    画梁呢喃双燕惊残梦。
    月斜江上，棹动晨钟，
    前梦迷离，渐远波声，
    笛声悠悠，春去匆匆。
    -------完-------
    2007。10。292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