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间客栈。
    只是，打算匆匆逃亡的脚步，此刻却悄然停止。
    韩风颓唐地坐在客房里，闭上眼，一张明晃晃的御示便在眼帘深处显现。
    不愿相信地疾掠出客栈，不顾一切地疯狂奔向城门，直到汹涌人群前看到那张贴在城墙上的告示——
    “昔相国韩介臣与叛党余孽勾结，朕实痛心之。然新朝初立，岂可坐视法度而重昔情欤？故朕忍心严令刑部责实查办，封其府，监其眷属，三日后定其罪，以明法度……”
    只觉天旋地转。恍惚间青词惊忧与焦急的脸庞在韩风眼前闪过，隔着重重人影一时不真切，待伸手欲扶住那瘦弱的肩膀，却怎么也够不到……生生压抑一刹那胸间升起的痛楚，苦笑着，恍惚着从人群中挤出来，盲然地抓着哪个奔过来的人的手，喉间低低哽咽一声，再，顿时毫无知觉。
    陷入昏迷时，只知道那个重重承上他重量的肩头激烈地颤抖着，还有同样颤抖着急切呼喊自己的嗓音。
    原谅我，孔吉……本以为自己很强大，强大到可以放心地为你撑出一片天空，可刚才一瞬间，才惊觉自己如此无能为力……那个高高在上的上位者轻易的一个手势，便足以翻云覆雨……
    为何一路上没有追兵、为何至今上头依旧反映平淡、威吓没有任何搜索，一任他们平安顺利逃跑……甚至为何在尘城的出城口都没有重兵把守……原来，那个人早已出手，早已，端着胜利的姿态冷眼注视他们狼狈地跌进这个早已准备好的陷阱！
    重新清醒过来时，韩风才发现，自己已回到了悦来客栈。
    “孔吉……”一个欣长熟悉的背影立在窗前，微微挡住窗外的光，整个客房沉沉昏暗。韩风下意识地唤出那个名字，张开嘴，却不知该继续说什么。
    “下雨了呢……”窗前人平静地应了一声，背对他望着窗外，轻轻地，细声地开口。
    蒙蒙细雨，似网状细细密密铺落，如牛毛，如针尖，无声无息地，将窗外树叶润湿，渐渐浸湿行人衣裳。
    天，灰蒙蒙压下，沉沉罩在头顶。
    “是谁说过，‘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青词负手立在窗前，仰头看着天，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幽幽问身后的人。
    可身后那人，在刚才唤了一声后，并不再回应。
    似乎早已料到，青词嘴角翘起，浮出一丝寂寥笑意。冰冷的雨丝随风送进窗台，早已润湿了自己半身衣衫，但他仍站在那里，不曾回头。那人有话要说，只是不知该怎样开口呢……青词心知肚明。双眸清明凝视街外，想起不久前暗暗打定的注意，心，渐渐平静如水，渐渐，已不知满身的凉意。
    既然你无法说出口，我便替你说了，又何妨。
    “我很小便没有爹娘了，长生能告诉我，现在失去父亲，会是什么感觉？”微微转身，青词依旧没有看身后那人，只是侧过脸，平静地问道。
    明显感到，身后细微的情绪波动。
    “一个不孝子，有什么资格去说‘对不起，父亲大人’的话呢。”良久，韩风低低声调响起，语气中的酸楚立即被青词敏锐地捕捉到。
    “是么？”青词回过身来，盯住韩风，嘴角静静含笑。
    “孔吉……”仿佛承受不了那束清澈目光，韩风痛苦地别过脸。“不要逼我去想，好么……”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低声地，压抑地咽回胸头翻滚的愧疚。
    “可是三天后，你的父亲，就要被处刑了呢……”清润的声音不屈不挠，清晰传如耳际，“明明没有罪，明明是污蔑，明明是因为你……”
    “不要说了！”韩风低声怒道。
    “曾经位高权重的人，就这么栽下来，一定很难受吧……”青词固执地凝视过去，轻轻地，残忍地继续，“亲生儿子又不在身边，甚至打算不再回来，不再见面……”
    “孔吉！！！”韩风猛然抬头，压抑着粗重的呼吸，暴怒地对上那双眸子。
    “你到底要说什么……”努力平复心头杂然情绪，韩风直觉地眼前人不寻常的反应。
    这么快……就被你察觉了么……青词一怔，不由垂下眼帘，不安地微微后退一步。
    静默一时，忽听到韩风低低太息。“父亲大人，只有我这个儿子……”压抑低沉的声音，在房内回响，轻易地揪紧了青词的心。耳畔是那人继续沉重的声调：“我从未孝顺过一天……从未让他享受到天伦之乐……从未当面叫过他‘父亲’……甚至，连亲事都逃跑了……”
    韩风苦笑着摇头，“丫头，知道为什么我讨厌他么？”不等青词问起，他一气说道：“因为他曾经抛弃过娘，任娘在洛城病死，也不闻不管……”
    青词震惊地瞪大眼，张了张嘴，终咬唇低下头去。
    “我恨他……可他终究是父亲……”韩风抬头，长长吐出一口气，让眼角溢出的泪水流回去，方才低声叹息：“父亲只有我这个儿子了，可我……”
    “那么，我们回去吧！”未待他说完，青词急急说道。
    韩风猛然大怔，不可思议地猝然盯着眼前人。
    “长生……”狠狠一咬牙，青词平静地望过去，缓缓说出自己不久前打定的主意：“只要我回去了，我恳求王……他，不会不答应。”
    “你疯了！”韩风立即冲上前，一把箍住他双肩，“胡说什么？！”
    “虽然恨父亲，但还是不忍心让他受苦吧……”轻轻咬唇，青词苦笑摇头：“为我这么做，不值得……”
    “……”
    “如果因此连累相国大人，我会一直不安的……更何况，”双目闪烁，隐隐泪痕中一丝无奈闪过：“终究逃不过王的掌心呢……我再逃下去，也对不起他了……”
    “孔吉……”韩风颓然低头，手劲松了松。
    “长生。”青词抬手攀上那张粗犷的脸，让他正视着自己。嘴角大大地勾起，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细长指节抚过眼前人的眉宇，似想抚平他眉间紧蹙，淡淡地，任他的气息喷在脸上。
    真的真的想，能永远和你一起走下去，永不回头，永不后悔。可我，实在无能为力，实在做不到了……你说的那些话，我都会记得，一直一直不会忘……陪我走到现在，已是最大的恩赐，我是否该叩谢上天呢？应该满足呀！所以……
    “你说过永远陪着我，你还说过，会陪我看花开……”微微笑着，双眸渐湿，只是一刻都不愿挪开凝视的目光，“和你一起出来，从未看过如此广阔的天地，从未见过那么美的花……我很知足了……”
    “孔吉……”韩风别过脸去，躲闪着，是不敢去面对那张纯真的脸，一任心直往下沉，一任自己不自主地低喃：“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啊……”幽幽叹息，青词摇头，“你答应我的，都做到了呢。”
    “孔吉……”只觉那双清澈的眸子一直凝视自己，韩风低头，略有些退缩地往后退了退，双手也不由放了下来。胸口沉闷至极，却怎么也排遣不出，只能缓缓地长长呼出一口气。
    “叫我青词。”敏锐地感到眼前人的变化，青词心头蓦然一痛，随即跨步跟上去，直视着他，嘴角依然挂笑，身心却已是冰凉。
    你……退缩了吧，师兄……忍不住笑意里浸透满悲凉，青词沉痛闭眼，一抿唇，再睁开双目来，已复往日神色。
    “我，不会怪你。”因为，你是长生啊……
    窗外，雨逐渐大了起来，淅淅沥沥，腾起薄薄雾气，开始模糊阴沉的天地。昏暗压抑的客房里，良久，有谁低低地，慢慢地叹息：“……我们，还是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