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宫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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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将功成万骨枯。虽说不敢妄议时政,对当下朝局,士林们噤若寒蝉,但这一句或褒或贬的诗句却早已悄悄在天下书生心头传散开来。
王储李隆在先帝病逝后登基,距时未过半年,天下已定,四海升平。
京城中郁积多久的乖谬之气看来是时候该散了,如履薄冰的百官们不禁大大松了口气,谁知不然——赏从臣,贬忤逆,本是新皇登宝的照例之事,却万未料及这位新皇做得如此彻底——但凡和大皇兄挂上关系、受其半分恩惠、与其有半分交情的臣子,便毫不留情或贬或杀,毫无半些回旋之地——一时群臣如惊弓之鸟,惶悚不堪。这新皇的秉性,竟如此执拗暴虐!
时局外的明眼人只须搭眼一瞧便心下大白,只是闭口不言——与呼天抢地被抄被斩的往昔权贵相比,那些侥幸站对地方跟对班的新贵乔职升官一脸洋洋得意,大有鹰犬之态——一将功臣万骨枯,帝王之道,弄权之法,不说也罢!
唯有当朝史官们一本正经兢兢业业在史书上记下一笔:“惑星犯紫,帝星更位,天意所在,违之不详——先帝崩,新君立,自封燕王。”引得天下黔首桑民山呼万岁,拜诵太平。
时为四月,京城内天气微微寒冷,下尽开春后的一场春雪,新朝巍峨华贵的宫阙里迎来了第一轮春信。
清晨,天已大亮,远远传来一声声婉转的鸟啼,衬得偌大的梨宫清静无比。
隐隐南风拂宫纱,一宿春眠尽余香。
守宫的阿监蹑着脚儿将一溜湘帘卷起,对面水榭阁楼下的初芽新绿便远远地透进寝宫内来。
有人悄悄将差不多已燃尽的火盆端出去,又换了一鼎清神的瑞兽,袅袅升起的轻烟氤氲挥散开来,融入室内暖和的空气中,萦绕于屏风画角,刹时室内一切光鲜地不真实。
很静。一群宫娥内侍在这精巧的寝室内忙碌地进出,却不发出任何声响,不动声色的服侍,无人言语,很静。
青词亦安静地躺在榻上。一领狐毛织就的柔软的白裘被,轻盈地覆在身上,温暖柔和地包围着自己。他清醒地瞪大眼睛,看身边人服侍自己起身——一丝不苟地理好衣饰,洗漱完毕后,又扶他歪在床榻上,将摆满各色点心的小案搬在身边,小心掖好衣角,顺手推开床边的窗子——白光刺眼漫散进来。
青细像断线的偶人一样,任凭内侍摆弄,双眸眨也不眨,直至窗户被推开后,缓缓转过头去,才微微眯了有点不适应的双眼,脸上泛起淡淡嫣红,衬着颏下茸茸裘被,明艳动人。
“青公子,请用早膳。”宫人们服侍完毕,随即跪在榻边,低声道。
青词没有回应,也没有动手去吃小案子的点心,只是如未听到任何言语般怔怔看向窗外。
宫人们似乎早已习惯,也不强求,又俯首低语:“如此,奴才们告退。”
见青词依旧无反应,便也不等答复,躬身退了出去。
春信,毕竟随着窗户和门口湘帘的卷起,毫不生疏地涌了进来。
青词定定地看向窗外,远处一泓流川细细解冻流淌。金桥边一排杨柳抽出嫩绿的叶芽,在风中妖娆摆动,与流水粼粼反光交相辉映,让他那双无生色的眼睛不自主地亮了几分。
酸风徐来射眸子,焉知观景之人心头思绪茫然。
几个月恍然而过,时间仿佛在这深宫中驻了脚步,但一日比一日热闹的春景似在提醒人,一些在停顿,一些却在不留情地流逝。
才入这新扫牙床的梨宫时,青词尚在昏迷中。
浑浑噩噩,意识昏暗里只觉身如不系之舟,竟要永久沉睡下去,放任自己不愿清醒——只求一个解脱。
但最终还是醒了。那个一直在身边守护的人,凭着无上的权利,招募来各地名医,号脉,切诊,行方,最名贵难得的药也不惜一掷——只求他能病愈。他成功了。青词昏迷几个月终于醒来,又是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一睁开便映上他惊喜若狂的神情,平静安详地包容他难言的喜悦。
青词缓缓合眼,这满目春光,终究暖不了冰寒的心。当初混浊意识中的一个清醒,本能地驱逐他睁开眼来——对上那人闪烁的双眼,再转念,便知身在何处,登时萧然。
许久,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清醒过后,身子疲乏地若经历了一番生死,着实懒动——在这里,他找不到依托点,灵魂一点点似在流失,高高的琉璃瓦,凝重的红墙,亦望之触目……那个固执的人,最终还是将他安置在这里,若一个华丽的笼,囚了他。
他亦固执,只是沉默,在抵死缠绵中固执地转过身,只是沉默。
他厌恶这里,没有自由的方寸,那人再对他好,也讨不得欢喜。
“既是清醒了,就不该老是歪在床上。”
身后传来声音。青词慢慢转过头去,看向那人——冠台宽袍,一身凌然贵气,不是李隆是谁?
似乎在他身后站了很久,见青词回应地回头,李隆满脸尽是欣慰,对他笑笑:“这梨宫可是特意按你当日的梨花别院布置的,你喜欢么?——不如进园里看看,也强似在这里闷坐着,可好?”
青词只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说话,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便慢慢垂下头,只是不言语。
“孔吉!”李隆痛心,自醒过来后,整个人便痴了一般,只呆呆坐着,对任何事情都是冷淡,对他亦拒人千里——那不是他要的孔吉!但他……又该如何是好!!
却见青词一低头,披散在肩后的发丝便散落开来,拂在面颊上,发如墨,面如玉,就着窗外光线映衬,如画中人物一般清新秀丽。李隆不由爱怜地走上前去,拈起他散落的青丝,道:“头发都散了,也不要奴才们拾掇拾掇!我替你把它束起来罢。”
青词柔顺地没有回拒,也未动,似乎没有听他讲话,只是任其摆弄。
李隆长长叹息一声,手下却未停,轻轻挽起发丝,指尖拂过他冰冷的面颊略略一颤,又生怕拉痛了他,只是松松地用丝带束起来,让那头柔亮的长发随意垂在脑后,左右看看,满意地点头:“好了。”
可面前的人若无半分察觉一样,动也未动静坐在那里。
“孔吉!”只觉一股无名的怒火迅速从心头窜起——他苦心积虑地为他,可这人竟无半点反应!!李隆有些气急败坏地站起来,站在那个一直沉默的人的对面去,大声道:“为什么不说话!!”
目光迅速扫了一眼榻上的小案,各色点心也不见动过,不由心中光火,随手拈起盘中一个碧春卷,几乎是咆哮:“为什么不吃东西,想饿死么!!”说罢,想也不想,便将点心杵过去,直伸到青词面前:“吃!”
青词霍然抬头,目若沉星,紧紧看着他。
李隆一怔,对上他深邃的眸光,满心恼怒竟不知如何发泄,定定伸出的手尴尬中忘了收回,恍然回神,只觉心头五味杂然,忙要把手收回去。
就在这一刻,青词双眸亮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一扫刚才冷漠的神情,看得李隆一时恍惚,只觉这笑诡异莫常,来不及思索,却见青词微微笑着,一仰脖,竟趁他没及时收回手时,张嘴噙住了他手中的糕点!!
李隆呆立当场,向来敏捷的他竟忘了如何反应!
看青词噙住糕点,就着他的手慢慢舔舐完,直至咽下最后一点,方抬起头,对着他翘起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笑容,只是——让人陌生又遥远。
“孔吉……”李隆怔怔地,登时懵然,呆呆收回手,一时不知该怎么去做,怎么去说。
青词却似乎从刚才怪异的举动中找回了生气,明亮的眸子闪了闪,挂在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几不可闻地幽幽叹了一声。
窗外一树迎春开得正艳,在风中柔柔地摆动,招来一群觅食的鸟儿,叽叽喳喳闹得正欢。
青词转头瞅着那群在枝上窜上跳下的鸟儿,脸上渐渐显出歆羡的神情来。
“我曾经……放过一只鸟儿……”没有去看李隆,仿佛只是自言自语,青词慢慢低声说,想到往事,又浮起淡淡笑容,看着窗外,“是一只美丽的画眉,毛茸茸的,可爱极了——”
李隆呆呆立在原地,看青词破天荒地开口说话,不知是喜是悲,只恍惚听见他接着说:“我欢喜地紧,爱极了这只鸟,只可惜……一只好大的笼子,把它关在里面——”
青词目光扫向窗外四周,诺大的庭院花团锦簇,引得那群鸟尽情嬉戏,一派春光。“所以……,我就打开笼口,任它飞了出去。”
他的双眼此刻亮晶晶地,陷入回忆中的脸庞也容光焕发,引得李隆不由坐到他身边去,爱怜地拉过他的手,轻轻握住:“之后呢?”
“之后啊……”抬头看了一下白茫茫天际,青词目光转回,落到李隆身上,微微摇头:“我就后悔了。”
“为什么?”李隆不觉讶然。
“放它自由是好的。”青词柔声,眉头却蹙起,“可那是冬天,一只在笼中关久了的小鸟,上那在这天寒地冻里找东西吃去……现今恐怕比不得窗外那群鸟儿快活了吧……”
“我后悔呀,所以就想通了。是人是鸟,都逃不脱天地的樊笼,心里想要的事情,远比不得现实里的情形那么实在……”
“所以,你刚才的举动就是告诉我——甘心要做我笼里喂养的一只鸟?”李隆握住他的手,自己的手却恁地冷的发颤,目光锐利扫向面前人,似看穿对方心思,声音微微颤抖。
青词静静凝视他,对上李隆严峻的神色,眉宇间一时冷漠,只静静凝视过去,抿了唇,不再言语。
最终……肯对我表明心迹了……不知恁地满心酸楚,却不愿再去那双明眸里寻究出肯定的答案,李隆转头,目光投射窗外,不知何时,那群鸟早已飞走,空留下满园春色,天地静谧至极——仿佛刹那前的热闹只是幻觉。
李隆微微一笑,脸上再也掩不住寂寥。明明握住他的手,却还是隔的那么远,远得不真实……只觉无能为力,再怎么样,他都抓不住那些东西……
良久,直到二人静静保持姿势对坐良久,李隆缓缓放开手来,不再去看青词,站起身来向门口大步走去。
“再过两天我去郊外春祭,你不是喜欢看春光么——是否要随我出宫去?”
他走时,在门口停了停,搁下了这句话。
青词低头,细细嚼着这句话,忽苦笑一声。禁在这里,上等的春色入眼亦是苍白,这道理他不懂么?
“我不去呢。”摸自己喉头震动,青词细长指节慢慢扣起,脸上凝了一抹淡淡笑容,染得四周一片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