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吟东陵 第十八章 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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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当空,万里空寂。
山野间暮春的潮气在夜间更加凝重,不是料峭,而是由几分阴冷。
从无涯宫里出来的过程,顺利得有点超乎莫笑非的想象。不过也许无涯子的本意也并非将人困在地宫中。
心无涯,自然无涯。
只有心被困住的人,才走不出去。
只是这山谷,实在古怪。
按照天时运行,暮春正是东陵一国水泽昭发,滋润万物生息的时候,可是这座山谷里,却在如此寒冷的春夜,一点雾气也看不见,天明朗得诡异。
那轮巨大的满月也仿佛看着不那么顺眼了。
脚踏在草丛里,发出沙沙声,裙裾遮盖不住雪白的脚踝,细草划过的时候,本已经退去的隐痛,又渐渐回来了。
不过……
好像体内流窜的真气平息下来了……
看了一眼被走在前面那人紧紧握着的手,深深的重瞳闪过一道暖光。
“这座山谷,我来过很多次。”前面一身纯黑锦衣的人忽然开口,玉白色的面庞弧度精致,但是线条还是带着一种冷漠的锐利。
讷讷答应一声:“恩,非儿听师父说过,而且师父练功的地方,好像就在这谷里。”
前面的人身体好像滞了一下,带着点冷意的眼睛落在她身上,语气有丝古怪:“非儿怎么知道我在这谷里练功?”
被握住的手一痛,眉头跟着轻轻蹙起:“是师父有次让非儿外出任命,非儿完成的好,师父说要奖励我一个愿望,我问师父总是忽然不见,是去哪里。师父就告诉非儿,是去一个幽谷中闭关的啊。”
是他当初告诉过她的,这么紧张做什么?
手上的痛意退去,龙孤涎又恢复了眼底的温柔,只是眼中有片阴影不散:“是啊,是师父忘了。”顿了一顿,又道:“非儿,你知不知道这座谷的名字?”
轻轻摇头,有点疑惑,师父问她这是做什么?
鲜艳如红艳娇花的唇瓣勾起:“这里叫做,别心谷。”
别心谷?好熟悉,好像是在某本古书上看到过这个名字。
别心……
“到了。”
“恩?”不知不觉走到一座木屋面前。
“师父,这是……”
“我闭关的地方,你不想看看么?”龙孤涎微微一笑,有些怀念似的抚摸着朱漆有些退掉了的门闩,“我小时候练功就是来这里的。一直都是一个人,非儿是第一个我之外来的人呢。”
莫笑非点点头,又道:“师父每次都是从哪里入谷的?”总不能每次都是从无涯宫吧。
龙孤涎脸上的笑容凝在脸上,看上去有些不自然,过了很久,才开口:“入谷的地方有些远,还是明日再带非儿过去吧。今日不如在此处休息一下,你脚上的伤也不宜你多行走了。”
莫笑非静静看了龙孤涎一会,忽然微微一笑,眼睛有些朦胧不清的光:“师父……你怎么忽然话好多……”
师父,你一说谎,话就好多。
胡说,为师怎么会说谎!?玄衣长及曳地,头发用华贵的紫金冠全部束起,露出脖颈姣好的线条,虽然身上没有佩戴任何华贵的饰物,却龙章凤姿,天生流露一股贵气。
有的,师父每次骗非儿,就会一下子说好多话。
胡说,本座才不会骗人!
师父就是有,上次本来答应非儿要种一大片莲花的,可是宅子里上上下下连个水池都找不到,哪里能种非儿的莲花。
你……那只是本座一时说说的,本座现在已经忘了。长袖一抖,想甩掉挂在胳膊上的粘人虫,可是那条“虫子”却好像长在袖子上了一般,怎么也抖不掉。
不管不管,非儿只要过一个愿望,师父也是答应了的……大大的眼睛水汪汪一片,控诉似的看着不守信用的某人。
一炷香……两柱香……三炷香……
受不了的某人终于放弃了似的叹息一声,抱起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的粘人虫,轻轻搂在怀里,细细哄着,好了,不过是一池莲花,看你这副委屈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本座欺负了你。
师父就是……细细的声音从他怀里传来,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抬起怀里小人小小的下巴,细细看着,非儿的确不曾和我要过什么,所以这次答应你。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非儿要记得,想要什么,要用东西来交换。
怀里的小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墨色重瞳倒映着一张精致美艳却偏偏是男人的脸孔。
龙孤涎拍了拍她的头,走了出去。
那时那精致美艳的面孔和眼前的面孔重叠起来。
依旧美艳动人,依旧夺人心魄。
只是他们再也不是当年的心情,他们虽然不说,可是不代表,一切没变。
“出门向东,百步之内,有一口活泉,泉水甘甜,是北方雪山脉延至此的。炊具都在外间,不过我每次闭关,都是不食东西的,也不知道那些东西用着顺不顺手。这间屋子,之前很久就有了,不知道是谁留下的。想必最初的主人一定是在这里生活了很久,日常用度一应俱全,山野之中野味野果又多,倒也不失为一个隐居的好地方。”视线停顿在某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莫笑非只是静静微笑着,偶尔点头,看龙孤涎忽然不说话了,才缓缓开口道:“恩,是啊,师父,我很喜欢这里。”
“恩?”龙孤涎好像被莫笑非的话从沉思中拉了出来,有些茫然地看着莫笑非,可是渐渐,茫然的目光又变得转向复杂,最终归为平静。
幽晦如海,平静。
“我很喜欢这里。”笑着把话又重复一遍,环视起这间木屋来。东摸摸,西看看,一脸兴致。
窗子打开,夜风吹了进来,吹散了木屋里有些凝滞的气氛。
长发如绢,在风中飞散开,白衣上的血渍已经干涸,形成一块一块暗红的花朵。
“师父……”莫笑非背对着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微微侧过的脸颊被月光笼罩着,如同釉质剔透的白瓷一般晶莹无暇。
“师父……今夜,你还要抱我一次……”声音软软的,有些羞涩,回过头来,看龙孤涎好像被她的话吓到了,呆呆站着,不禁莞尔一笑。
看到龙孤涎也能露出那样的表情,值得了。
“碧莲神功阴邪古怪,这也是为了不让你再次陷入危险的万全之策。纵然……你心里未必愿意,也还是……忍耐一下好……啊……”
话还没有说完,人已经被抱起来了。
床榻很久没有人用过了,有一股生涩的气味。
龙孤涎不说话,只是把她放在床上,自己俯跪在她上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还想要把她深深刻在脑子里一样。
莫笑非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微笑。
别心谷……
她早该想到的。
别心谷……
手肘支着身下,抬起身轻轻吻了一下龙孤涎的唇:“师父……”
龙孤涎不回答,只是报复似的狠狠吻回去,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脸颊,她的唇,一点一点向下。
带着暗色花朵的白衣被褪下,像是一首沉默的挽歌。
“师父……”
身上的人只是身体微微一顿,又继续起他的动作,更加激烈,喘息也更粗重。
话已经到了嘴边,忽然又不想说了。
这次,她不要再像以前一样,什么都要问明白。
这次,她什么也不想知道。
…………………………………………………………………………………………
“师父……”捡起地上的衣服,披在身上,赤着脚走到窗前,夜风还是很凉。
龙孤涎转过身,看着窗前的莫笑非,好像刚才的疯狂都是一场梦。
“不用……那么多次的……一次就可以保险了。”
龙孤涎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只是脸色有些阴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莫笑非走回床边,坐下,静静看着他,带笑的眼睛,带笑的嘴角,好像每一根发丝都带着笑。
“在想什么?”轻轻掠过莫笑非微散在颊边的发丝,语气温柔得不像话。
为什么那笑美得让他害怕,遮住她的眼,不让她再看着自己。
莫笑非还是噙着笑,眼睛轻轻闭上,睫毛在他掌心划过。
“师父……不要生气,也许你不喜欢听,可是……我很高兴。”
“恩。”轻不可闻地答应一声,视线牢牢锁住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我看见好久以后的你。”
“什么样的?”覆在她眼上的手没有移开,感觉她的温度。
“我看见你,过了好多年,你离开了这里,不再回来。后来,你爱上了别人。她什么都听你的,你也什么都听她的。她忘了加衣服,你都要生气。你要罚她的婢女,她假装生气不理你,你还要哄她。再后来,你过的很幸福,但是还是老样子,只穿黑色的衣服,只带黑色的玉冠,你坐在高高的地方,对我笑了笑,然后,又把眼睛转向她,你握住她的手,笑得很幸福,比现在更幸福。”纤细的手握住覆在眼睛上的手,微微用力,像是在感觉掌心的温度,“我也对你笑了,可是,你转过头去,没有看见。”
龙孤涎不说话,细长的桃花眼静静看着她,像是看一只笨蛋兔子,兔子温顺又愚蠢,真讨厌,他讨厌愚蠢的兔子,温顺又愚蠢的兔子。
“师父,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嗯?”
“当年,为什么要在我身上下‘菊中仙’?”依旧闭着眼,好像有些累。
“因为,你要还债。”
惊澜欠我的,你要替她还。
“还清了么?”微微一笑,等待他的答案。
深邃锐利的眼睛深深看着她的脸,却不回答。
还清了么?
恐怕已不是还清,而是他,亏欠了太多。
“师父,我想走走。”
走走?刚才……要了那么多次,她还走得动?
莫笑非轻轻一笑,眼睛亮亮的:“师父,你带我到谷口去看看吧,我想看看那谷口是什么样子的。”
龙孤涎静静看了她一会,像是在看一朵很美很美的花朵,很美很美,只是绽放得很沉默。
“你想去看?”嗓子沙哑,他自己都有些奇怪。
“恩,我想看。”想看看那里,只是想看看那里,她不想选择在梦中失去的方式。
“好。我带你去。”她从来要的东西都很少,愿望太少,少到他想全部满足了。
即使全部满足,也不需要他付出什么,对吧?
她的愿望都是那么可怜又廉价的。
也许最昂贵的,只是那一池繁密的莲花。
就是这里么?
别心谷的地势十分规矩,山峦环绕,层峦叠嶂,可是山峦背面全部都是万丈悬崖峭壁,除了无涯宫西面的出口在谷底有一个开口,想要离开别心谷,只能从眼前这道高耸的石门通过。
石门上细密雕刻着龙凤呈祥图,龙凤周围包裹着绵延不绝的莲花枝蔓,朵朵硕大的莲花古怪地环绕四周,莲花的大小几乎能和龙凤图比拟,而且重瓣殷殷,极其华美。
无涯宫的出口已经被机关封锁,自他们踏出无涯宫的一步,乱石便倾斜而下,从宫内将出口堵死了,而且那段路被无涯子用机关布置,现在,别说回去无涯宫,就是找到刚出来时候的石门也是不可能了。
现在,能出谷的地方,就只有这么一道严丝密缝的石门了。
“师父,这里就是出口么?”抚摸着冰冷的石门,瓷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龙孤涎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动作,道:“不错,就是这里。这里是唯一的出口。”
莫笑非回头看着龙孤涎,嘴角笑笑的,从木屋里开始,她就一直是这副表情,笑笑的,眉眼柔润。
“师父,我不想等到明天了,咱们今天就出去,你说好不好?”那人刚刚还和她有过肌肤之亲,他的手,他的唇,他的身体。
龙孤涎一言不发,神色有种说不出的阴沉。
莫笑非微微偏着头,眼睛带着笑,比白衣上干涸的血渍还刺目。
“今天的月亮很美。师父,你运气看看,功力应该恢复了吧。”
龙孤涎点点头,试着凝神运气,散去的真气果然渐渐聚集在小腹,现在,他的功力确实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抬头看着莫笑非,一身白衣,衣带翻飞,肤若凝脂,腮若春桃,眉目清秀如画,发丝如瀑,没过裙裾,她站在月光下,美得好像不似人间女子。
“非儿……很好看……”不知不觉,就把心中所想吐露出来。
莫笑非微微一笑,白得透明的脸颊浮上一抹酡红,眼睑微微垂下,被龙孤涎夸奖得有点不好意思。
喉结滚动一下,一股燥热又从小腹升起,想起她刚才还在怀里轻声呢喃,欲望渐渐染上他的眼。
伸出手去,握住细腻胜过丝缎的乌丝,真美,哪里都美,人间为何有这样完美无暇的存在?
“师父……”手抵在迫近的精壮胸膛上,脸上笑意不减,可是眼神有些闪躲。
怎么?她不愿意他抱她?她怎么敢?!
惩罚性地掠夺着娇嫩的唇,还用牙齿一点一点啃食着,仿佛在享用美味的糕点。
柔软的呻吟被咬碎在唇边,只能凌乱地喘息着。
“师父……”在龙孤涎侵犯她脖颈的空隙,莫笑非才说的出话来,“如果……要你和我在这谷里住一辈子,你愿不愿意?”
龙孤涎的动作一顿,弧线优美的脖颈也有些僵住,停了一会,才从莫笑非怀里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声音有些低哑:“非儿……这是你的要求么?”
“不是要求。”笑着摇摇头,“我只是在想,要是那样,可能也不错。可是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不是属于这里的,这里太安逸,太沉静,终究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他应该……离开的。
龙孤涎松开莫笑非,转身退开几步,负手而立,月光满满倾泻在他身上。
绝世神姿,盖世风华,这样的人,真的不该留在这里的。
所以……
“师父,今夜就走吧。”
“恩,好。”点点头,狭长美目闪过一丝不忍,但也只是瞬间,那浩瀚如星海的璀璨双眸永远不会泄露太多情绪,“师父只能先把你留下,这门只有每逢月圆之夜才能开启。出去之后,是万丈悬崖,你脚上有伤,我现在功力不稳,若是背着你下山恐怕不妥。你在这里等我,我下个月圆之夜就来接你。好不好?”
“好。”
那双眼睛那样美丽,好像倒映着世上所有的月光,这样看着她,很温柔。她觉得,很好。
龙孤涎扯动嘴角,笑容温柔。
好像今夜他给她的温柔,多得能抵上之前十年的全部。
骨节分明,干净漂亮的手轻轻转动石门的某处机关,石门“咔嚓”一声,缓缓打开。
“那我走了,你在这里等我。”拍拍她的头,这个动作好像很久没有做过了。
“恩。”眼睛笑得眯起来,成了一条弯弯的月牙。
龙孤涎迈出石门,又按下门外的机关。
石门缓缓移动,向中间靠拢。
“非儿,”龙孤涎站在门外,脸上分辨不出是什么表情,“那天晚上的事我记得。”
他说喜欢她,一夜缱卷,又不承认。他还记得她流泪,笑着说他是骗子。
绝世容颜绽放如新生莲花,笑得淡淡的,也许龙孤涎是想听她说什么,可是她只是轻轻地答应一声:“恩。”
“别心谷取名别心,是因为,这道门只能活着走出一个人。”月光明朗,映在他美貌锐利的脸上,映在他眼底的深色暗沉上。
携手同游,此处别心。只有一个人能离开,另一个人要留在这里,永隔天涯。从没有一起走出去的两个人。
她还是笑,眼底也映上浅浅的月光,晶亮晶亮的一片,璀璨得好像细碎的宝石,她还是说:“恩。别心谷是醉三生隐居之处。当年他和恋人别居在此,却遭江湖中觊觎他神功之人暗算。他虽侥幸逃过一死,可是恋人却遭奸人所害。所以他在此设立石门,布置机关,若一次从此门走出两人,则乱箭飞璜,要将出谷之人全部杀死。所以,当初杀他恋人的让你,为了争夺出谷的机会,自相残杀,最后只有一个人走出去。后世便把此谷称为别心。”
“你记得很清楚。”龙孤涎站在石门另一半看她。
“师父总是责怪我总是读些没用的杂书,可是现在,不是就有用了么。”
石门合得好缓慢,让他看见她眼底的泪在月光下如同闪耀的珍珠,美得不可思议。“所以,我说谷外是绝崖峭壁,你腿上有伤,我不能把你背出去的话,你也知道我是在骗你的。”
“恩。”她隔着厚重的石门看着他,依旧笑靥如花。
龙孤涎是什么样的人,区区一壁悬崖,怎么可能困得住他。
她缓缓握起手,每当觉得难过的时候就这样做,就会觉得好受一点,很有效。
“你什么都知道。”美貌锐利的脸,在阴影里看不出喜怒,“为什么不揭穿我。”
“揭穿了,也不能改变什么。”
“即使这里不是别心谷,我也不会把你一起带走的。”
石门怎么关得这么慢?
“你算是救了我一命,可是,我却不想让你有机会找我报答。把你留着这里,你便永远不可能借着救过我作为条件,要求我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最怕你要求我什么。”
摇头,笑。
“我最怕你要求我把你留着身边。”
她是孽种,惊澜和龙游渊的孽种,是他所憎恨的存在。也是她,毁了他和惊澜在一起的机会。他碰了她,他碰了惊澜的女儿。因为她,他背叛了惊澜,失去了惊澜。
可是只要她消失了,那么一切就都会过去。
就像她从来没有存在过,不再会让他如鲠在喉。
所以,他必须遗弃她。
如果不是有这个机会,也许,他会选择亲手杀了她。
她本就是在他生命中无足轻重的存在。
为什么要一次一次影响他?
她只是在所有人都不在他身边的时候照顾了他,她只是为了救他而伤了一条腿,她只是有点喜欢他,她只是比所有人都对他好了一点,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恩,原来是这样啊。”听着龙孤涎不自知地把他想的话都说了出来,心也一点一点冰冷了起来。
她是无足轻重的存在。
知道,她知道。
龙孤涎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笑得淡淡的,好像一朵快要开放却永远不会开放的莲花,忽然想起那夜,因为胸口的一片濡湿,而整夜没有睡着。
没什么,这没什么。
月光下,她还是笑,龙孤涎隔着越来越窄的缝隙,看着她好像凝固了一样的笑。
真奇怪……
真奇怪,为什么她都不计较?
被背叛了,被舍弃了,被玩弄了,被伤害了。
应该哭着骂他打他才对吧,为什么她还是笑呢?
多奇怪……
可是为什么……他觉得心里有点痛呢,好像一下一下有什么在揉着他的心一样。看见她的笑会痛一下,看见她的眼会痛一下,看见她一个人站在门的那一边,会痛得停不下来。
大概是她有点可怜吧。
谁都不要她。
谁都不喜欢她。
她虽然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可是结局却要被丢弃在这座山谷里孤独终老,永隔人世,可能她悲惨得有点可笑,无辜得有点可怜吧。
可是她不是什么都知道吗?那为什么不反抗呢?一副什么都不和他计较的样子,是想让他内疚么?
石门间的缝隙越来越窄。
很快就再看不见像蠢兔子一样可怜的她了。
他抱她,吻她,爱抚她。
她眯着眼睛,笑嘻嘻地叫他师父。
在他功力尽失的时候,故意装作不经意地保护他。
多可笑。
他对她从来都没有喜爱,她还那样一副对他很好的样子。
到底是为什么呢?
“师父,我会自己保重的。”她笑得甜甜的,眼睛弯成柔软的弧线。
不知道为什么,心又痛了一下。心为什么会痛,痛得他快要窒息了,他想,一定不是为了她。
门就要关闭了,缝隙越来越小。
慢慢的,她脸上的笑容也跟着一点一点淡下去。
门就要合上。
怎么这么快?
为什么这么快就要合上了呢?
如果这道门关上了,那么意味着什么呢?
这个问题他还没有想清楚,所以这门,还不能关!
纤细漂亮的双手,生生扒住重愈千斤的玄铁石门,让石门间的缝隙不再缩小。
莫笑非一怔,嘴角扯起一个有些悲伤的弧度:“师父,你这是做什么?”
纤白的十指看起来柔嫩非常,是长年养尊处优保养出来的,可是这十根手指的骨头却都好像是精钢做成的,抵抗着石门巨大的力量。
纤秀的指尖渗出血丝,很快就汇聚成鲜红的溪流,顺着石门的诡秘纹路蜿蜒流下。
手指很痛,可是痛得他觉得很畅快,好像只有这样,心底的痛才能减轻一些。
“放手吧,你的手指会断的。”十指连心,十指指骨被折断的钻心之痛她已经受过,他又何必自讨苦吃。
他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只知道要用手扒住石门,绝不能关上,绝不能关上。
他还没有想清楚,怎么能这么快就关上了呢。
一旦关上……
“放手吧,不要再勉强了。”她隔着窄窄的缝隙,看着他的脸。一样绝世的美貌,一样贵气逼人的风骨,干嘛要把自己逼到这样狼狈的境地。
那血汇成的溪流,染了一地。
石门虽然变得更缓慢了,却还是坚定不移地向着中线缓缓合拢。
龙孤涎的十指已经被挤压得有些变形,却还是不移开。
透过狭窄的缝隙,看见他的眼里,只有一片茫然。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这样做。
为什么?他想不明白。
他是嚣张跋扈的武林魔头,他是姿容绝美的乱世妖孽,他是离经叛道藐视伦常的混世魔王。
他睥睨天下,他凌驾众生。
可是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好像一定做错了什么。
他的眼睛有种湿润的光,他的嘴角还是邪邪地翘。
他说:“非儿,我后悔了。”虽然他还不知道他后悔的是什么。
摘下耳垂上的紫金耳钉,指尖翻转,从两扇石门间的罅隙中弹出,狠狠打在龙孤涎胸骨上。
龙孤涎内力全部集中在双手上,下盘虚浮,被灌了内力的耳钉打中,居然生生被逼退了两步。
石门在双手离开的瞬间合上。
“嘭”地一声,沉重,决绝。
石门合并,形成一副美轮美奂的并蒂莲花图,完整得好像一块,甚至连石门的接口都找不到。
石门那边的那双带笑的眼,他再也看不见。
再也看不见了吗?
那只蠢兔子,可怜又可笑的蠢兔子,被他骗了一次又一次的蠢兔子。
可是蠢兔子不在了,他怎么也会觉得有点寂寞呢?
她明明就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存在啊?
下意识握住右臂,这是他的一个小习惯。
只是,今天好像有点不对劲。
缓缓提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光洁的手臂,曾经狰狞的长疤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只剩下一片完好如初的皮肤。
如果真有一天要我离开,我先把你的疤痕治好再走吧。
她好像这么说过。
是不是那个时候她就已经预料到今天?
她现在才能那样平静,平静得好像知道一切的发生一样。
她不是一向都是呆呆的,笨笨的么?
稍微欺负一下还会吓得哆嗦,就像是窝囊的小动物一样,连哼唧都不敢。这样表面柔顺,内心却狡诈虚伪的女人,连惊澜的一根头发也比不上,她怎么会是惊澜的女儿呢?
她为什么要是惊澜的女儿呢?
干嘛要治好他手上的伤疤,是想让他忘了惊澜给的痛么?
说什么他会和别的女子过得很幸福,他怎么会幸福呢?
怎么会呢?
“门主?快来人啊!门主在这里!”天空中噼啪响起几声响箭爆开的声音,一朵一朵焰火在夜空中绽开。
看到信号的门人从各路赶来,却看到自己嚣张跋扈,乖戾自负的门主一动不动站在一扇石壁之前,脸上阴沉得好像谁要是敢过去打扰他,他就要那人付出绝对想不到的代价一样。以至于一干人等虽然赶来,却谁也不敢上前一步,打扰好像笼罩在乌云里的龙孤涎。
可是……
门主大人怎么好像傻了?
为什么一下一下狠狠砸那石壁?
眼见着双手已经血肉模糊却不停下,而且脸上的表情还越来越狰狞,几乎成了一头红了眼的野兽。
门主这是怎么了?
石壁依旧一动不动,纵然他将十成功力灌于双手,却不能损害其分毫。
以前他就试过,试着用双手毁了这道石门,可是没有一次成功。这石门好像是宿命安排的一道劫难。
他忽然明白自己在后悔什么了。
尽管他不知道石门那面的东西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那里的东西,他不能失去。
可是为什么打不开?
为什么他用尽力气也打不开。
原本朗月当空,天地清明,忽然云潮涌动。
天也因为满月被乌云挡住而暗了下来。
双手已经血肉模糊,他却感觉不到痛。
众门人都紧张的看着从来都是一副懒洋洋,却狠戾非常的门主,今夜门主为何这么反常?而且……夫人呢?
门人小心看着龙孤涎回过头来,一道闪电劈裂天际,一瞬间照亮龙孤涎的脸。
………………………………………………………………………………
“后来,听那夜搜山寻找门主和夫人的门人们说,门主从那天起好像就变了一个人,或者说,不是变成人了,可是各种曲折却也说不清楚,只知道,那天,在一道霹雳下的门主,已经再也不是以前的门主了。”
“啊?就这样?”新晋的杂役一边划桨,一边回头看着悠闲躺在船上翘着二郎腿晒太阳的前辈。怎么传闻中神秘的门主这么容易就性情大变了?
“唉,哪有那么简单,这里面肯定有咱们这些下人不知道的曲折啊~~”故意拖着长音,嘿嘿,给这傻小子讲个故事就能偷这么多懒,还真是值啊。
“那咱们的门主夫人呢?”这莲池听说就是给门主特意为夫人建的呢。
“唉,夫人自然是下落不明喽,不然门主也不至于一直是这个样子了啊。”唉,以前的门主虽然说是只笑面虎,表面懒散,实际狠辣,可是现在,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成天一丝人气儿都没有,整个一个阎罗王啊。
打了一下前面小子的头,道:“行了,小子,门主的事哪有咱们下人插嘴的份。夫人的事没人敢在门主面前提起。多说了这么多给你听,要是让别人知道,我非丢了这条小命不可。”
小伙子只好一边陪着笑,一边更卖力地划桨:“是是是,这事我自然不会和别人提起的。”
小船渐渐隐没在没过人头的荷花深处,声音也渐渐消逝了。
“门主,那两个人,用不用属下解决?”鬼脸面具的端木无赦静立在凉亭一角。
华贵大椅上半倚半靠的颀长身躯动也没动一下:“算了,今年莲池里的肥料已经够多了。”声音音调虽然平缓,可是却在这暑意逼人的七月盛夏,带来一股冰冻似的寒意。
精致的眉峰微微一皱。
三个月了,那门难道再也打不开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