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驿站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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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
店前的门板刚刚拆下,一骑就如风而来。烟尘未落,骑士已经勒马门前。
伙计擦了擦眼,一匹雪白的骏马立在当前,以蹄刨地,嘴里喷出腾腾热气。可让他看呆眼的,并不是这匹神骏大马,而是坐在那上面的人。
客人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微有风尘之色。他利落下马,从马背上拎下一杆银色长枪,就随伙计上了楼。伙计在一边偷偷瞟了他一眼,不住暗叹怎生会有长得这般好看的人!
“一壶香片,泡浓一些。”少年说着,将枪斜置一旁。
“客官要什么小吃吗?”伙计边擦桌子边问。
漫漫看向窗外,少年并未答话。
伙计识趣地退下。这人长得好看,可也够冷,这么大热天,近身三尺却仿佛能把人冰冻了似的。那杆枪,隐隐泛着锐气,说不定杀过人吧!
一壶茶喝了近两个时辰。
没人去催他。既不敢,也不愿。
少年自顾自喝着,终于开口,却不知是说给谁听的:“进来吧,你不渴?”
静了许久,终于,门口的竹帘动了一下,一张狡黠的笑脸出现在门外,随即,瓜子脸的少女拍拍衣裙,走到桌边坐下,却是一言不发。
伙计们早就看着这女孩儿躲在上楼门外,可是女孩出手阔绰,他们收了银子更是不敢随便说话。此刻一个伙计忙又多上一个杯子,送上一壶茶。临走前暗又瞧了少年少女一眼,只道此生不枉白活,竟看到了活生生的金童玉女。
少年淡淡开口:“喝茶?”
少女摇头:“我不渴,你自己喝就好了,我等你喝完就好。”
“你追了我十天十夜,居然不渴,真是佩服。”
“十天之中你从北往南,又从南向北,我也很佩服的。”少女毫无顾忌的和他对看。
“你如果不追,我也跑不了那么快的。”
“那现在怎么不跑了?”
“大小姐你一队车马换着追,自己躺在里面睡大觉,当然轻松。”
“你怎么知道?”
少年不答,转而道:“花这么大本钱来追我,我却没有兴趣再奉陪下去。所以分手前特地停下来问问你,原因是什么。”
“这个嘛,”少女绞着自己纤纤十指,“我想借用一下你们罗家的‘回天珠’。”
少年斜挑眉:“杜家富有江南,区区一颗珠子怎入得了你的眼?”
“你别这样嘛。”女孩儿居然有点耍赖的样子,一身优雅与恬静不知跑到哪里去:“要不,我拿东西跟你换。”
“实在不巧得很,珠子我已经送人了。”
“什么?!”这显然是少女没料到的,急道:“你送给谁了?”
少年眼神黯了一黯。
“快说呀,告诉我送给谁就好。”凭她家的探子,还怕探不到?
“告辞。”
“喂喂!”少女又吃了一惊:“你不说,我会继续追的!”
才站起来,眼前一黑,伏倒在了桌面上。
窗外跳进两个人。
少年指指少女:“把她带回去吧。再走下去,就真的危险了。”
两人点头。
一人抱起少女,如履平地般,从窗口跳下去。另一人朝他点点头,不说话,也下去了。
“回天珠——”少年喃喃自语,目光不经意扫向窗外,突然愣住。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安逝斟上一杯酒,默默扫过众人手臂上的白绢:“可惜二哥你家在突厥,要不,我也该为伯父上柱香的。”
小毕掩不住憔悴:“三弟心意,我明白。”
“生死有命,二哥不要太看不开。"
小毕眼中厉芒一闪:“只怕没这么简单。”
有什么东西,变了。
她犹豫了一下,终是笑笑:“那小弟就送到这儿。”
小毕深深看她一眼,掉转马头,率身后一班大汉,策马而去。
她依旧不动,目送他们渐渐缩小的身影。
蓦然。
黄沙尚未落尽,又被飞返而来的快骑搅了起来。
“三弟!”小毕脸上沾了沙尘。
她看着他。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非铜又非铁的小玩意儿,递到她面前。
“泥布设!”后面一人惊叫。
安逝低头看去。是一枚粗厚纯重的扳指。
她挠挠头:“射箭用的?我不会射箭哎,你该给大哥才对。还是,你要我转交给他?”
刚才惊叫之人已经拍马上来:“泥布设,您怎能——?”
“没规矩了吗?给我退下!”
这一喝,竟透着说不出的威严持重。一点都不像平常的小毕。
那人头一低,不敢再多说半个字,立刻退出一丈开外。
“你我兄弟一场,今日一去,以后要再见面怕是极难,你就留下当个纪念吧。”
“那大哥他?”
小毕摇摇头,不再说什么,扬鞭欲走。
“且慢——”一匹快马呼啸而来。
李世民。
“二弟要走了?”白蹄乌以一个漂亮之极的急刹停住,马上骑士面色微红,显然是匆匆赶路所致。
“是啊。”照理说,有人前来送行,还是结拜大哥,怎么样也该表示热情些才是,小毕却有些不冷不热的。
他们两人之间,难道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左右看看,道:“大哥能来,是再好不过啦。三人之中,我看就你最忙。”
“自去长春宫,我们就见面少了。本来还说抽个时间接你们过去玩一趟,现在看来,只有等以后了。”他看向小毕,“一路保重。节哀顺便。”
小毕沉默着,忽地笑道:“我自是要节哀顺便的。只是你们,怕是高兴得很罢。”
安逝吃了一惊:“二哥,这话从何说起?”
“我并未说你。我说的是大唐李氏。”
世民面色一正:“二弟,今天我是诚心诚意前来送你,决无他意。更何况,令尊之死,是你们族内部的事情,缘何又怪到我们头上?”
“何必再惺惺作态!你其实一早就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不是吗?”
“那好,既如此说,”世民冷笑:“连真实名字也不敢透露的人,又何来诚意!”
安逝心道,看他们俩现在这个样子,那自己报的也不是真名,以后会不会被群扁?想了想那幅画面,巨汗……
“我是迫不得已。”小毕的脸些微泛红:“倘我说了真名,不就直接摆明了我的身份?换了你是我,秦王你会报真名?”
“可惜你又不做得更彻底一点。毕钵什,毕钵什……我该称你为泥布设大人,还是你的真名,什钵苾?”笑了一笑:“抑或是,未来的可汗陛下?”
纵已隐约猜到小毕家世不凡,却也没联想到他竟会是突厥的王子!
安逝一言不发。
小毕只是冷笑。
世民续道:“当初与你相交,并未有任何心机。即使到现在,我也可以坦然的说,决无有半分害你之意。只是你我都清楚,身份使然,不得不对外界多三分提防。就像你易名,我派人调查你一样。”
她在一旁听得冒汗,自己——又被调查了多少?
“罢了罢了。”小毕一挥手:“你我之间,终是做不了朋友。”
“不,”世民坚定地:“始毕可汗之死,我朝已举行遥祭,礼仪甚重。虽然你们突厥屡屡出尔反尔,但好歹双方也有过结盟之义。希望你不要误会。”
“算了,现在我没心情计较这些。阿史那,我们走!”
“二哥!”
“二弟!”
两声呼唤让他硬生生停住。
“二哥,”安逝看着他,千言万语化作一笑:“我也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人啦,只记得是我二哥便罢!”
冰消雪融,不过如此。
他缓缓一笑。
世民也看着他:“无论如何,我们总归兄弟一场。”
“不论是毕钵什还是什钵苾,今日只有一句话,只要大哥三弟还当我是兄弟,我们就是兄弟!告辞!”
黄沙漫漫,这次是真的去了。
两人立了许久,才起步往回走。
“大哥,我渴啦。咱们先去驿站里喝杯水吧。”
“好。”
安逝骑着白雪前行,抬头遮了个凉棚往驿站看了看,突然如遭雷击,再也动弹不得。
二楼屹立窗前的那个人影,是谁?
“喏,这个给你。”
“什么?”
“护腕。”
“这么长?干嘛用的?”
“……你自己看吧。”
“喂!喂!”
记忆中那个冷漠如雪的白衣少年啊,回忆起来的点滴为何反而如此温暖?
“第二支箭是你射的,是你射的,是你射的,对不对?”
“……”
“别装拉,我已经猜到了!”
“……”
“你怎么对秦叔叔那么好?他救过你?提拔过你?还是——不会吧~~你喜欢他?”
“……”
“不好玩,半句话也不说。我走了。”
“你有心事?”
“呃?”
“你有心事。平常你都没这么多话的。”
“……”这下轮到她沉默了。
“安弟,怎么了?”世民回头。
她突然清啸一声,夹紧马腹,以他从未见过的快速直往驿站驰去!
世民怔立当场。
马未停稳,翻身落下。
右膝一软,她咬牙,硬是撑住马背,甩头,右肘被人扶住:“为何这般焦急?”
她不答,抬脚迈进店门,推开迎上前来的伙计,冲向二楼。
一阵马蹄声传来。
她一惊,三步并作两步,挑开竹帘,窗前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怎么……会?
揉了揉眼睛,颤颤地扶住窗棂,不远处,飞沙满天,热气氤氲成了一层薄雾,白衣白马正渐渐远去。
“你刚刚找的就是他?”世民立在身后。
“罗——大——哥——”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齐齐望向窗前突然大呼的少年。
“是我啊——你回来——”她浑然不顾。
白影没有任何停顿。
她转头又冲了下去。
手被用力拉住,世民一向悠然的神情不再:“你腿受伤了?!”
“要你管!”
手臂蓦然松开。
顾不了他的反应,跨上白雪,她越马就追。
不知追了多久。
却只能徒劳的看着白影越走越远。
满头满脸的沙土。
脑中却空白一片。
到底……怎么回事?
他不该见到她就走啊?再怎么样也该说上一句吧,哪怕只是清清楚楚见个面也好呀?还是,他有什么苦衷?要不,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而不自知?
可是,总该有个解释啊。
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
慢慢掉转了马头,抬头,愣住:“大哥?”134b65d0f10fe33d30dd76442e
他竟然追了上来?
世民“唔”一声,不说话。
白蹄乌在前,白雪在后,两马放悠了步子往回走。
她胡思乱想一阵,忽察觉前面的人一路没说话,刚才……好像是……自己对他过分了些……再怎么样他也是秦王殿下阿,“要你管”这种话也能当着他的面吼出来?
生气了?
偷偷看他一眼,不过只能看见后脑勺。
呃,也许没生气?要不也不会追上来是不?
“大哥,刚才——对不起——”
“唔。”
还是只能看到后脑勺。
就在她想要不要再多表现一些诚意的时候,右小腿突然一阵抽筋似的痛,她闷哼一声。
前头人似乎动了一动,却仍没转过身来。
还好。她抹了把头上的冷汗,伸手摸了摸小腿,竟然毫无知觉!
白雪似乎也感到了她的不安,走两步之后,停住不动了。
“怎么啦?”终于转过脸来,看不出情绪。
“没事,没事。”她陪笑,做了个“您先请”的手势。
世民看她一眼,回头,继续向前。
她用左腿轻踢了下马背,好在白雪够乖,原地踏两下,又开始走了。
悄悄呼口气。
可之后突然发现,由于右腿完全使不上劲儿,只能靠左腿支撑,刚开始还能勉力撑住一阵,到后来,已经完全无法再坐在马上了。
“大哥。”
世民回头来,看见一张带笑的脸。
“嗯,我好久没看夕阳了,这驿站的夕阳更是没见过。不如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儿慢慢看了夕阳再走。”
“是吗?”
“是啊是啊!”笑得格外灿烂了。
“……我还从来没看过夕阳。索性就跟安弟一块儿看看吧。”
话音刚落,白马上的人影就摔了下去。
他趁她落地之前接住。
她苦笑:“大哥,你早看出来了不是。”
“你啊,真是个又倔强又任性的孩子。”